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叫袁亮,遇到蒋桃时我 20 岁,在北大读大三,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当时我是院学生会主席,也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那时候每天都是由我牵头,一群学生会干部浩浩荡荡骑着单车在校园里窜来窜去,今天贴海报,明天搞辩论赛,不亦乐乎。
那时候我是个愣头青,每天和男生兄弟们大呼小叫,见了女同学也都没个正形,就会嬉皮笑脸开玩笑。有时候我们也会搞恶作剧,比如把女生宿舍「请止步」的标语摘掉一个笔画,变成「请上步」,或者在运动会上和一群男生一起高歌「妹妹你大胆地向前走」。
第一次遇到蒋桃是在我踢足球的时候。当时蒋桃和几个女生从球场旁边的小路经过,我的球偏巧飞到了她的脚下。
「同学,帮着捡下球呗!」我冲她喊,一面向她跑去。
蒋桃弯腰捡起球,起身递给我。她抬头的那一瞬间我就看呆了。她唇红齿白,洁净的面孔光彩照人,瀑布般的长发款款流泻在蓝色的连衣裙上,蓦然间给人一种仙气飘飘的感觉。这简直就是电视剧里可以配背景音乐的俗气剧情,一瞬间让我怦然心动。
我甚至忘了说谢谢。回到球场,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身边的哥们儿庞冠:「那姑娘你见过吗?」
庞冠说:「她叫蒋桃,英语系的,我在范老师的课上见过她。」
蒋桃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追求的姑娘,是我一见钟情的人,是我的初恋。
我记得我第二天就去蒋桃宿舍楼下等她,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看到她推着自行车出来。然后我也推着自行车迎上去,假装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车轮。
「又是你,好巧啊!」我语气夸张地说,低头把卡在一起的车轮分开。
蒋桃笑笑,正准备离去,我急忙拦住她说:「同学,你的车胎瘪了。」
蒋桃低头一看,还真是。她不知道,刚刚我在低头掰开车轮的时候,顺便用了一下钉子。
「啊,谢谢你。」蒋桃一边向我道谢,一边焦虑地四下张望,「糟了,我上课要迟到了。」
「你是去上范老师的课吧,我也要上那堂课,我载你去吧。」连夜做好功课的我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
于是,我成功让蒋桃坐在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上。
其实我不是那节课的学生,上课的时候我一直缩着脖子,低头看着空白的笔记本。
前排的庞冠拼命回头冲我挤眼睛,我狠狠地把他瞪回去。
蒋桃坐在我旁边,我甚至闻得到她身上玉兰油的香味。
「我认识西门的修车大爷,下课我带你去,熟人,不挨宰。」我在笔记本上写,推到蒋桃面前。
蒋桃看了看,没有回我。
但下课以后,我带她去修车,她没有拒绝。
路上经过小卖部,我买了两根奶油雪糕,把外面的蜡纸剥掉,递给蒋桃。
「这家的雪糕是通州那个乳品厂产的,奶味儿特浓。」我努力讨好。
「谢谢,」蒋桃斯文地拨开雪糕,舔了舔说,「下次我请你。」
「别客气。你喜欢 Beyond 乐队吗?最近特火。」我努力寻找话题。
「嗯,那首《喜欢你》特别好听,我室友总在宿舍放。」蒋桃总算开口和我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我当时心里舒了一口气,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我喜欢《海阔天空》。」我说着,开始哼,「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唱得不错啊。」蒋桃笑了,眼睛成了两个弯弯的月亮。
一路聊得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西门口的修车铺子。
修车的大爷把蒋桃的自行车胎从黑橡胶里掏出来,打足气,泡在搪瓷盆的水里,一边转,一边观察,很快就找到了漏气点,在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这窟窿不小啊,你这准是压着钉子了。」修车大爷说,「补胎,两角钱。」
「大爷,您看我总给您拉生意,熟客,便宜点儿。」我嬉皮笑脸地和大爷套近乎。
大爷抬头瞥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蒋桃,笑着说:「得,算你一角。」
一年后我告诉蒋桃,其实她的车胎是我扎的。蒋桃狠狠捶了我一下说:「你这个骗子。」
我追蒋桃花了整整三个月,不长也不短。
蒋桃后来告诉我,她从一开始就不讨厌我,只是对我玩世不恭的追求方式心存芥蒂。
可我并不知道。我继续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锲而不舍地追求着蒋桃。
范老师的课是大课,有近 200 人。我把自己的课纷纷逃掉,在这堂没报名的课上却成了全勤。
有一次范老师刚准备下课,我一个箭步冲上讲台说:「范老师,我能不能借一下你的麦克风?」
范老师不解地站到旁边,我拿起麦克风,说:「同学们,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宣布一件事情?同学们顿时议论纷纷。
「我要宣布的是:我喜欢蒋桃,对,就是英语系 3 班的蒋桃,住在 35 号楼宿舍的蒋桃,现在坐在第 5 排从左数第 6 个的蒋桃。」我大声说,「蒋桃,我喜欢你,请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台下顿时炸锅了。在 20 世纪 90 年代的校园,这样大胆的表白并不多见。同学们就像疯了一样起哄尖叫,我骄傲地站在台上,仿佛一场运动的精神领袖。
台下,蒋桃的脸一阵紫一阵白,然后她抓起书包夺路而逃。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蒋桃什么,但我觉得我无法自拔了。我恨不能设计一场盛大的极乐之宴,让普天下的民众都知道我的心意。
那时,被北大人称为「三角地」的是一块由讲堂、邮局、书店围起来的地方,是北大的宣传中心。这里有一溜长长的宣传栏,专供校方或学生展览图片或张贴告示,后来学生们也发现了这块宝地,各种学生贴的小广告可谓五花八门,诸如毕业论文彩印、出售最新磁带、出售翻译资料等。偶尔也有俏皮的寻物启事,例如「小女子不慎遗失书包,如有拾者奉还,将报以热吻一枚」此类。
一日走过三角地,我不禁灵感油然而生。
蒋桃过生日那天,我从英语系合影上抠出蒋桃的照片,去学校印刷厂印成海报。半夜时趁着夜深人静,我悄悄在海报背面刷上浆糊,啪地贴在了宣传栏上。
海报中央印着蒋桃的玉照,旁边的文案是:「今天是蒋桃 20 岁生日,请来往的同学们都祝她生日快乐!」
这个创意虽然第二天中午不到就被校方撤了下来,但在学生圈却已经引起了轰动。有人赞扬我的创意,有人赞扬蒋桃的容貌,还有人赞扬校印刷厂的印刷质量。
这下全校都知道我在追蒋桃了。
蒋桃也真的生气了。
她将我约到上次买雪糕的小卖部门口,说:「袁亮,你别再闹了,我不是你哗众取宠的工具。喜欢谁不喜欢谁是你的事儿,但你没有权力拉我和你一起出洋相。」
出洋相?我愣住了。原来我所有精心设计的表白不仅没有让她感动,反而让她认为我在出洋相。
我语塞,憋红了脸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蒋桃蹬起自行车的脚撑,冷冷地说:「Then stop doing it. Thank you.」(请停止你的行为,谢谢。)
追求蒋桃的进程陷入了僵局。
我喝了两天闷酒后,琢磨着光膀子出去跑两圈,把自己冻个高烧,然后就可以趁机让蒋桃来探望我,化干戈为玉帛。
结果我还没来得及生病,庞冠却恰逢其时地病了。
庞冠和我是球友,也是我们金融系的学霸。每年的一等奖学金都是他拿,1000 元巨款啊,三年下来,我们的生活水平拉开了差距。那时候刚有康师傅方便面,庞冠一买就是一箱。每逢周末,他都会拆开一袋放在铝饭盒里,开水浇下去的瞬间整层楼都弥漫着红烧牛肉的香气。他总会不紧不慢地拆开一包榨菜,有时还有午餐肉,然后在我们流着口水的目光中细嚼慢咽地吃完,嘬嘬手指,打个饱嗝。
富人的油腻生活终于把他吃出了毛病。是的,他痔疮犯了。
他鬼哭狼嚎地被我们扶进了校医院,校医说恐怕要做手术,先住院消肿。
于是庞冠像个蛤蟆一样趴在校医院的病床上,平日英姿飒爽的劲儿全无,只会哼哼了。
「哥们儿,原谅我用你当个道具。」我在心里暗暗向他致歉。
第二天,庞冠得了肠癌的消息不胫而走。
庞冠趴在病床上,突然发现自己人缘奇佳。各个院系但凡打过交道的同学都来探望,姑娘们一个个噙着泪水咬着嘴唇,平日遥不可及的校花居然用纤纤玉手亲自把药片给庞冠喂到了嘴里。庞冠掐着自己的大腿以为是在做梦,后来回过神来,总结道:「患难见真情,病中显魅力。」
殊不知,我站在病房门口向每个前来探望的同学叮嘱:「不要问他病情,医生说了,先隐瞒病人,不然容易精神坍塌。」说得我的嘴都起皮了。
在接待了 48 位探访者后,蒋桃终于出现了。
作为门神的我把同样的台词又跟蒋桃说了一遍,然后就让蒋桃进去了。
蒋桃看着趴在床上的庞冠,低头抽了抽鼻子,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笑着说:「庞冠,这是范老师课上的笔记,你没事儿可以翻翻。我记得很全,你拿去应付期末考试没问题。」
我看着蒋桃的手迹就这么落入庞冠的囊中,又亲眼看着蒋桃给庞冠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庞冠之前,还用湿纸巾帮庞冠擦了擦手。ӱż
「好了,病人需要休息。」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把蒋桃推出了病房出了病房,蒋桃一下就绷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我顺势将她搂在肩上,她没有拒绝,趴在我肩上抽泣起来。
「庞冠他还那么年轻。」蒋桃边哭边说。
「别哭了,庞冠没那么严重。」我于心不忍地说,「疑似,现在只是疑似。」
「真的?」蒋桃哭红了眼睛,抬头望着我,眼中闪着善良的光。
「嗯,这几天我陪着庞冠不眠不休,也在感慨人生无常。真的好想找个人说一说。」我顺势拉着蒋桃说,「走,陪我喝一杯。」
我和蒋桃来到了著名的西门鸡翅。西门鸡翅其实不是一个餐厅,而是泛指西门南面的一片鸡翅店、烧烤摊。
西门鸡翅是「腐败」热门地点。当时,「腐败」刚刚从一个贬义词变得有些美好起来,指一群人为庆祝某个事件或者单纯为平凡的生活加点调料而凑在一起吃喝玩乐。我经常叫上庞冠或者其他狐朋狗友去,去了还总能再遇到一些别的熟人。吃完饭大家也不走,喝酒聊天,玩「几匹马」这种弱智游戏或是「杀人游戏」这种稍微有点考智商的游戏。
所幸这个夜晚,我并没有遇到什么熟人。我终于拥有了一个让蒋桃听我说话的机会。
我点了十串烤肉,三串鸡翅,两个烤饼,两瓶青岛啤酒。
那个时候的北大女生都热爱文学。从 20 世纪 80 年代到 90 年代,海子、顾城、北岛、西川那代诗人的影响力正在被骚动的商业思维替代。但北大人心中始终有浪漫的文学情怀在。
我和蒋桃聊到了沈从文、徐志摩,聊到了过去三十年文化界的激荡与苦难,还有新文学从无到有的过程。
我说我最羡慕的时代就是民国。那个时候的青年都如西南联大学子那般,满腔热忱,大胆去追求理想和主义。
我说,也许我们这代北大人的理想不同了,但追求理想的纯粹和热忱是相同的。
「你知道你在寻找你的蔺燕梅,你知道你在寻找你的童孝贤,你知道你在寻找一种永远。」我引用了根据鹿桥的小说《未央歌》所作的同名歌曲里的话。
蒋桃看着我,她的眼神证明她被打动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宿舍快要熄灯锁门的时间。
我和蒋桃一路飞奔,蒋桃一直喊跑不动了,我就拉着她的手跑:「咱们不能在 11 点以前赶回去的话,今夜你就只能跟我去开房了。」我的话让蒋桃羞红了脸,闷头跟着我一路狂奔。
我们沿着林荫大道奔跑着,奔过未名湖,奔过三角地,仿佛没有终点。头顶昏黄的路灯照在我们身上,蒋桃撂起天蓝色的棉布裙子,露出纤细的小腿,奔跑的时候呈现出美丽的线条。
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蒋桃在风中乱了的发丝,还有紧握着我的那只手心的汗水。
终于跑到了她的宿舍门前,看了一眼表,11:02,晚了两分钟,进不去了。
「看来你只能去和我开房了。」我坏笑着对蒋桃说。她一时间慌了神,眼看泪水就要在眼眶打转。
「逗你的。」我拍拍她说,「我知道一个窗户能爬进去,以前我见别的女生爬过。」
我带着蒋桃跑到女生宿舍楼侧面,那里有一个窗户,下面有防火楼梯,因此可以从楼梯上爬上去。
我带着蒋桃爬上楼梯,窗户虚掩着,我只要把蒋桃托起,她就可以翻回宿舍了。
但爬上楼梯,我们却看到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有一个黑影。我护着蒋桃走近一看,竟是一只母猫正在喂一窝刚长出毛的小猫。
此刻我如果把这窝猫赶走,就可以顺利让蒋桃回到宿舍。但看着一窝小家伙幸福的样子,我实在不忍打断这祥和的瞬间。
「你知道吗,北大的野猫都是有灵性的,据说它们曾经都住在诗人的屋顶,却安静得不发出一点声音。后来诗人死了,它们哀号了三天三夜。」蒋桃望着小猫说。
我对蒋桃说,「你稍等」,然后飞奔去对面的 24 小时便利店买了一根火腿肠,剥开放在不远处,然后学了两声猫叫引起老猫的注意。它果然闻到了火腿肠的味道,沿着香味扑了过去。一窝小猫也都蹒跚着跟着妈妈去看热闹。
猫家族腾开了路,我托着蒋桃纤细的腰,让她爬上窗台,顺利回到了楼里。她从窗户探出头对我说:「袁亮,今晚很开心,谢谢你。」
很多年后,蒋桃告诉我,正是我给老猫买火腿肠的举动赢得了她的芳心。
「一个人可以善待野猫,想必对人也不会太差。」她后来说。
她在关上窗户前莞尔一笑,那一瞬我仿佛成了窗下的罗密欧,我独自对着窗户行了一个西式的礼,自言自语道:「My pleasure,my lady.」(愿为你效劳,我的女孩。)
那晚之后,蒋桃对我不再充满敌意。我约她吃饭她都欣然前来,有时还会和我一起上自习。
我们喜欢去北大图书馆自习。我们总是坐在善本书库旁边,那里收藏了历代皇家藏书和各类珍贵版本。如古城砖一般厚重的《敦煌》,一册一册竟填满几十层书架,据说是学校花重金从台湾买来的。那个区域一般学生进不去,我有学生会的特许卡片,就总带着蒋桃坐在这些馆藏奇珍异书下,学习这件朴素的事仿佛也变得充满仪式感。
有时候我跟蒋桃说:「如果地震的话你先跑,我要用生命来保护这些珍贵的馆藏图书。」
蒋桃总是不屑地笑我:「在你用生命护书之前,有没有翻过一页?」
有一天晚自习,她坐在我的身边,看着她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好看的轮廓,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递给她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做我女朋友吧!」
她看到字条后涨红了脸,把头埋在胳膊里趴在桌子上。
我又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甩开。我又碰了碰她,说:「你不要睡着了呀,我还在等你的答案。」
她还是把头埋在胳膊里那么趴在桌子上,但我看到她的脖子动了动,发出一声闷闷的:「嗯。」
我太兴奋了,不知道该如何宣泄。我猛然跳起来,冲到《敦煌》的书架后面,做了 20 个俯卧撑。
旁边推着小车过来的图书管理员看着我的举动惊呆了,张张嘴竟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做完俯卧撑,向图书管理员拱拱手,又回到蒋桃身边。
我喘着粗气又写了一张字条递给蒋桃。
蒋桃看了一眼字条,气得用拳头捶我,而且笑出了眼泪。
字条上写着:「庞冠得肠癌是我编的,他得的是痔疮。」
我是真心喜欢蒋桃,在她终于接受我之后,我全心全意地经营着我们的感情。
自从我成了她正式的男友,我包揽了她们宿舍六个女生的打热水工作。有时我在宿舍楼下等蒋桃,遇到她的室友,她们总会挤挤眼睛冲我说:「老袁,我们宿舍快没水了。」然后我就几个箭步冲到她们宿舍,一手三个暖水壶,冲到水房将它们一字排开,同时打开六个水龙头,心里默念数字,念到 38 的时候,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逐一关掉龙头,塞上软木塞,拎着六个沉甸甸的水壶奔回蒋桃宿舍,迎来一片姑娘的掌声。
每个周末我都会带她去中关村的超市采购一周的生活用品,然后将沉甸甸的塑料袋挂在自行车的两个把手上,再让蒋桃抱着其余的袋子坐在我的后座上。蒋桃一手抱着东西,一手环着我的腰,我努力扶住车把,拼尽力气往前蹬。我就那么带着蒋桃不知往返过多少次学校和超市。在苏州河畔的车水马龙中,伴随着每次拐弯时蒋桃的惊叫,她搂紧我的腰,我感觉到她的身体贴在我的背上,我想要骑着车直到天荒地老。
自从在藏书架下做俯卧撑被图书管理员看到,我便不再好意思去那里学习了,回归了普通教室。普通教室也有普通教室的好处,嗑瓜子聊天也不会有人干涉。
校门口有一家糕饼店,店主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大叔。他做的桃酥松脆香甜,里面夹着瓜子仁。我和蒋桃常在晚饭后去买一包桃酥,然后一起去上自习。我在自习室的最后一排用旧书霸占了两个座位,那成了我和蒋桃的固定位置,我和蒋桃常常一边吃桃酥一边温习功课。我没有她那么专心,有一次无所事事的时候在课桌上刻了一个桃子,笑嘻嘻地给蒋桃看,还被蒋桃狠狠捶了一顿,说我破坏公物。
有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和蒋桃正在上自习,蒋桃说:「我们室友上周去了昌平,说那里有村民开的鱼塘,自己钓了鱼,在村民家厨房就可以上灶。」
我问:「你想去吗?」
蒋桃说:「想。」
我放下纸笔,迅速把桌上的东西收进书包,回头对蒋桃说:「那我们出发吧。」
蒋桃就那么瞠目结舌地被我紧紧攥着手拉出了自习室。我们一路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面的,上了车,我说:「师傅,去昌平。」
紧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麻烦您把表蒙起来,跳太快我怕我心脏承受不住。」
「得嘞!」司机师傅顺手把鸭舌帽扣在计数器上,踩下油门一路飞驰向北。路上咣里咣当,面的车窗上贴的报纸刷刷作响,后排放的塑料桶和拖把上蹦下跳。
蒋桃扑哧笑出声,回头用月牙般的眼睛望着我说:「你真是袁大胆。」
到了昌平,黑乎乎的路两边偶尔可见手写的牌子,「停车钓鱼」。我们找了一家亮灯的店让司机停下,翻开表一看,145 元。「妈呀,一个月饭钱跑没了。」我心想。
拉着蒋桃的手走进院子,我扯着嗓子喊:「老板!老板!」过了几分钟,一个穿着背心驼着背的老汉踱了出来。「住店么?20 元一晚,先交钱后拿钥匙。」老汉显然是被惊扰了美梦,没好气地对我们说。
「单床房还是双床房?」老汉斜了我们一眼。
「双床房。」我说。回头看了看身边的蒋桃,她的脸转向了别处。
「有结婚证吗?没有的话加 10 元。」老汉趁火打劫,我只好点头。
我们跟着老汉走到后院,他推开其中一扇门,拉开日光灯,把钥匙放在我手中便离开了。
房间不大,白色的墙壁有大面积的掉皮,水泥地上摆着两张单人木板床,上面铺着红格子的老布床单。日光灯刚打开的时候一直在闪,闪了几分钟,不闪了,一室光明。
房间带一个单独的卫生间,单这一点已超出我预期。虽然卫生间没有热水,只有一个陶瓷水池和铁水龙头,还有一个蹲式的马桶。
我和蒋桃分别用凉水洗了洗,看表已是夜里 11 点。蒋桃脱了鞋躺在床上,我坐在她床边,捏了捏她的鼻子,说:「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去钓鱼,吃烧烤。」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来了昌平。袁亮你真是太大胆了。」蒋桃用被子捂着嘴说。
我看着她一闪一闪的眼睛和揪起被角的姿势,突然心中一热。
「我的确是太大胆了。」我说着,拽开蒋桃攥在手里的被子,低头吻了下去。
「讨厌……」蒋桃嘟囔了一声,便没有再发出声响。
那个昌平农村的夜晚,时隔二十年,我仍然记得闪烁的日光灯下缓缓飞过的硕大的蛾子被我拍死在床单上。我的手心有蛾子的尸体,还有汗水。
我记得隔壁老汉剧烈的咳嗽声,隔壁马桶的冲水声,还有窗外大货车启动时的狗吠声。但我更记得的是,那一刻的蒋桃。
1998 年,我和蒋桃毕业了。
北大毕业生找工作并不难,我和蒋桃毕业后都留在了北京。我被一家刚在中国开设代表处的外资投资银行录用了,蒋桃也在一家国企找到了一份有事业编制的工作。
我和蒋桃在南二环的老居民区里租了一个开间,从此开始了充满油盐酱醋的同居生活,时光开始复刻一般飞速流逝。
蒋桃在西单上班,我在建国门上班。每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出门赶公交车了。她总会在我的公文包里装煮鸡蛋、面包和苹果。每次我在办公室嚼着苹果,旁边三十多岁的老外男同事总会报以艳羡的目光,说:「Oh, you are such a lucky man.」(啊,你真是太幸运了。)
而我每天下班回到家往往已是午夜时分。蒋桃有时在床上看书,有时已经开着台灯憨然睡去。昏黄的灯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上,读了一半的书扣在胸前。
我自己热一杯牛奶喝下,然后躺在蒋桃旁边,从身后搂住她柔软的身体。她在睡梦中总会动一下,有时会半梦半醒地回身抱住我。
周末的清晨,我常常在豆浆机的轰鸣中苏醒。蒋桃毕业后将宿舍床上的小桌子带到了出租屋,她总会将小桌子架在床上,然后把煮好的豆浆和切好的水果端到我面前,我只要起身靠在床头,就可以享受到美味的早餐和女友的吻,仿佛置身于伍迪·艾伦的电影当中。
周末的白天,我们会约同学同事一起爬山或打牌。蒋桃有几个关系要好的女同事,隔三岔五就会到家里一起聊国企里的八卦,我就在旁边给她们端茶倒水,说:「娘娘们辛苦了。」
夜晚,我和蒋桃喜欢猫在沙发上,用一条长长的毯子将二人包裹,吃浪味仙,看周星驰或者王家卫的电影。
2001 年,周星驰的《少林足球》上映。我买了碟片,照旧晚上和蒋桃挤在一起观看。
看到激动处,我学着周星驰的样子站在茶几上,用粤语仰天长啸:「人若无梦想,和咸鱼有什么两样!」
蒋桃被我逗得笑倒在沙发上。
我跳下茶几,蹲在蒋桃面前认真地说:「讲真的,桃子,我不想做咸鱼,我想去美国。」
「美国?」蒋桃嚼了一半的浪味仙停在空中,随即摇摇头扑哧一声,仿佛我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但我是认真的。
在投资银行驻华代表处工作,虽然实际业务有限,但同事都是从美国派来的华尔街精英,听他们讲美国资本市场,讲亚洲的宏伟蓝图,我的眼界和心胸也跟着打开了,又岂能容许自己从此蜗居在这方旧土地上。
之后的一年里,我一边忙工作,一边抽空背单词,准备考GMAT(研究生管理科学入学考试)。
蒋桃也许并没有相信我真的可以去美国,继续每天为我准备早餐,上班下班,吃着浪味仙看电影,生活平淡地继续。
我不知道她是否留意到我不再和她裹在一条毯子里看电影,而是独自猫在床上翻着大部头的书。我周末不再呼朋引伴地聚会,而是奔走于各种学习班和英语角。
第一次考托福我还是失败了。通常要考 600 分以上才有可能进入一流大学,而我只考了 576 分。
那天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几个月来第一次要求和蒋桃一起看电影。
我和蒋桃那天看的电影是《阿甘正传》。我躺在蒋桃的怀里,她轻抚着我的头发。我看着阿甘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羽毛落在他的身边,我的鼻子也酸了起来。
「你看美国也没什么好的。」蒋桃看着电影感慨道。
「你懂什么。」我愤然起身,回到床上蒙起被子,不再与蒋桃讲话。
蒋桃鼻子哼了一声,继续嚼浪味仙,看电影。
在蒋桃眼中,我们的生活应该一直这样平稳地进行下去,没有惊涛骇浪,没有意外与不期。她每天早晨打豆浆给我,我每天晚上回到她的枕边入眠。美国,只不过是与她毫无关系的词汇,任我为之上蹿下跳,她都稳若金钟地守在她熟悉的圆圈里。
但她的圆圈终究是要被我打破了。美国,这个与她原本毫无干系的地名,也终究横在我们之间,成了她必须抉择的 A 或 B。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我终于过五关斩六将,完成了烦琐的申请流程。
2002 年的冬天,我拿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 MBA 录取通知书。
我接到麻省理工学院招生办电话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当时我正在吃晚饭。我放下电话对蒋桃说:「我被麻省理工学院录取了。」当时,蒋桃的筷子停在空中,整个人愣住了。
「蒋桃,嫁给我,跟我去美国。」我激动地握住蒋桃的手,曾经酝酿千百遍的求婚,居然就这样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蒋桃愣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扭身从冰箱取出一罐青岛啤酒,抠开易拉罐,挤出一个笑容说:「恭喜你袁亮!干杯!」
那天晚上,我和蒋桃喝了很多酒,桌上的空啤酒罐整整齐齐摆了一排。
我喝酒上脸,想必整个人都变成了猪头。那晚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车轱辘话。
「我付出那么多,因为我想让你过上好日子。
「跟我去美国,我们从此过好日子。
「蒋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一直自顾自地说,蒋桃只是一直夹菜,默默喝酒。
后来我喝多了,蒋桃也喝多了。
我抱她到沙发上,将她摁在身下,疯狂地吻她,一遍一遍说:「嫁给我,蒋桃,你嫁给我。」
待我起身想要脱掉她的衣服,却见她已满脸泪水。
「宝贝,你怎么了?」我捧着她的脸问。
「袁亮,你知道吗?你的给予,对我而言也许是失去。」蒋桃伸手抱住我,在我的耳畔呢喃道。
之后两三日,蒋桃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烤焦了一条鱼,拿锅的时候又烫到了自己的脚。
「你真的不想去美国吗?」我终于忍不住问。
我和蒋桃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一次争吵。
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我去了美国可以赚更多钱,可以拥有自己的房子,可以让我们的孩子成为美国人……
蒋桃说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她就喜欢自己的小出租屋,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中国人。
最后蒋桃冲我声嘶力竭地喊:「袁亮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为什么要我为了你的梦想放弃我喜欢的生活?」
我怔住,竟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空气凝固。
「蒋桃,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不是吗?」我憋了半晌,带着哭腔说。
当晚大吵之后,蒋桃搬去了她的朋友家。
我每天回家在开门的前一刻,都希望打开门能看到蒋桃坐在温暖的台灯下,但迎接我的却总是一片漆黑。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
但想到之前付出的血汗,想到波士顿湛蓝的天空,我又问自己:「麻省理工学院,又有谁会拒绝呢?」电视里的晚会上正在朗诵邓颖超的《西花厅的海棠花又开了》。
「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彼此有什么隔阂。我们是根据我们的革命事业、我们的共同理想相爱的。」
我突然觉得邓颖超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开始怀疑我和蒋桃是否真的合适。
我多么希望有人能为我的梦想而欢呼,站在我的身旁共同奋斗。我多么希望十年后的我们能够共同站在镁光灯闪耀的地方,自信地相互微笑,执手前行。
而我才刚刚看到一个梦想的萌芽,她就已经站在原地拒绝迈步了。
我知道蒋桃此刻在哪里,但我始终没有去找她。因为我心中有个问题,那就是我如若强行拖着她往前走,又能拖多远。
我抱住自己的头,把脸埋在膝盖上,想去找她,却又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门锁响了。
我怔着站起来,看着门打开,蒋桃出现在那里,瘦瘦小小的身影背着一个旧书包,孤零零地站在漆黑的走廊里。
「袁亮,我想好了,我愿意和你去美国。你说结婚的事情还算数吗?」蒋桃仰头看着我,嘴里微微喘着气。
「算数!当然算数!」我拖鞋都没顾上穿,光脚几步冲到蒋桃面前,紧紧拥她入怀。
我和蒋桃的婚礼是在北京一家湖南菜馆举行的,请了五桌客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父母和个别亲戚,几乎都是大学同学。
我俩的礼服都是从五棵松的地下商店买的,蒋桃穿了一条白色的鱼尾裙,简单而显身材。
我在敬酒的时候还会回头瞄一眼身边的蒋桃,前凸后翘,唇红齿白。在其他女同学的簇拥下,我仍然觉得她是最美的那一个。
让我再选一次,我追的人还是她。
而如今她已是我的女人,经官方认证了的,我的女人。
庞冠是当天的司仪。整个仪式他都主持得煞有介事,催人泪下,让两边父母坐在台下满脸欣慰,我妈后来还一直念叨庞冠是个好小伙儿。
敬酒结束,双方父母都出门去送亲戚了,屋里只剩下大学同学,庞冠顿时原形毕露。
「袁亮这厮当初是怎么追到蒋桃的?他四处散布谣言说我得了肠癌,结果人家蒋桃好心来探望我,却被袁亮截了胡!」庞冠举着麦克风大喊:「我今天要正式澄清,大爷我得的不是肠癌,是痔疮!」
台下的同学们早就笑岔了气。
「袁亮,你今儿的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你怎么表示一下吧!」庞冠说。
「什么一半,滚!」我笑着把他踢下台,举起二锅头,用喝可乐的玻璃杯倒了一满杯,一饮而尽,继而将玻璃杯砸在地上,大喊:「老婆!我爱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蒋桃在台下抹了一把眼泪,不知是笑的还是哭的。她拎着裙子踩着椅子站到了餐桌上,也举起一瓶二锅头,冲台上的我喊:「老公!我爱你!我跟你一辈子!」
现场的同学们一片起哄,我索性奔下台,也爬上蒋桃站的餐桌,搂着她纤细的腰对大家说:「再过几天我们就去美国了。大家给我做个见证,我袁亮今天发誓,一定要给蒋桃幸福,永不相负。」
蒋桃抬头望着我,眼里一片闪烁。
蒋桃成了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她告别了家人、朋友,办了停薪留职,随我登上了飞往波士顿的飞机。
我记得当时在签证处门口,收到了票贩子们塞在我手里的厚厚一沓打折机票传单。后来是蒋桃照着上面的电话一家一家打过去询问,找到了最便宜的机票。
但便宜总有便宜的理由。我们从北京飞波士顿,在东京和纽约一共转机两次,其中在纽约的逗留时间长达 6 小时,而且当地是深夜。
在空旷的纽约机场里,我和蒋桃靠在停机坪的落地窗前,她枕在我的膝上睡觉,我觉得很冷,但胸中又燃着火焰。这 6 个小时,我就望着窗外从漆黑到鱼肚白,看着西半球的朝阳出现在停机坪的尽头,照亮了一个明澈而崭新的世界。
美国,我来了。
我在心中默念。
2003 年秋,我带着蒋桃来了美国。
在美国的日子没有像《北京人在纽约》里那么苦,也没有美国大片里那么五光十色。不论是东半球还是西半球,朝阳升起,醒来的都是同一个自己。
我和蒋桃住在 600 美元一个月的学校宿舍里,交着一年 5 万美元的学费。之前每月赚几千人民币那么不容易,如今着实体会到了花钱如流水的滋味。
蒋桃拿着 F2 陪读签证,不能工作,也找不到工作。在中国价值连城的北大文凭,到了这里一文不值。
她便专心料理生活,每日坐着地铁去中国城买菜。之前那个五谷不分的姑娘,如今对每种食材的价格如数家珍,围着超市绕一圈就知道今天哪条鱼贱卖了,哪种菜涨价了。之前那个开水壶都拎不动的姑娘,如今一个人可以拎着 10 斤的大米,穿过半个冰天雪地的波士顿。
我每天背着书包奔走于校园的各个教室,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看教授气定神闲地授课,周围都是满脸写着自信的白人同学。有时我会瞬间恍惚,不知身处何地,仿佛自己是在一部美国电影里,坐在这里的是一个我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自己。
课间休息,我打开背包,看到蒋桃用铁皮饭盒替我准备的盒饭,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米和肉,那才是我熟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时间久了,中国同学圈子里都知道「嫂子贤惠」,常有人来蹭吃蹭喝。蒋桃也喜欢有人来家里做客,每到周末还主动包饺子让我招待大家。
有一次,我们系的白人同学们听闻我有个会做饭的老婆,便张罗来我们家聚会。蒋桃把这当成了一件大事,一件帮助我在「主流圈子」确立江湖地位的大事。她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菜谱。她做了一大桌中国菜,从糖醋里脊到宫保鸡丁,一应俱全。
后来白人同学们吃得赞不绝口,一直大呼之前吃的都是假的中餐。还有同学吃了一口芝麻汤圆,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睁大眼睛问蒋桃:「你会变魔术吗?你是怎么把芝麻变到汤圆里面的?」
蒋桃就一直微笑着站在旁边。她是英语系毕业的,但却并不健谈。即使是别人问她问题,她也只是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对方多吃点。后来大家吃完,便坐在沙发上打开啤酒,聊起了学校的事情。蒋桃一个人在旁边默默地收拾着残汤剩饭。
我看着蒋桃围着桌台忙碌的身影,突然一阵歉疚。
我在心中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证明今天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读 MBA 的两年,我的心里一直是有负担的,我背负着几十万元人民币的借款,背负着蒋桃为我做的牺牲,背负着像鞭子一样的梦想。
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人更容易成功。读 MBA 的第二年,我没日没夜地投简历,面试,最终在距离毕业还有几个月的时候拿到了一家顶尖投资银行纽约总部的聘书,做衍生品交易员,年薪 10 万美元,奖金另计。
10 万美元,这是我父母用了一辈子也没有攒出来的一笔钱,从这一刻起,他们的终点,不过是我的起点。
面试完走在纽约第五大街上,突然觉得原本遥不可及的那些华丽的房子和商品都变得亲切起来,我看到自己年底加上奖金会有上百万元人民币。百万富翁这个目标,我一年就可以达到。那么以后,我还会成为千万富翁、亿万富翁。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蒋桃,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2005 年,我毕业后带着蒋桃迁往纽约。这次迁徙蒋桃不再像上一次反应那么大,很顺理成章地跟着我来了。
在我们初到美国的时候,她还觉得我们很快就会回中国的,买咖啡机的时候她会因为「国内电源不通用」而不肯置办。但随着我找到工作,她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她也便不再提回国的事情。
她终于开始接受长期居住美国的事实,开始表示喜欢上了美国清简的环境,开始正经计划自己以后的生活。
而她的计划很简单,就是生一个孩子。
这不是一个难以实现的计划。
2006 年,蒋桃在纽约上西区的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男孩。
我给他取名叫查尔斯,因为当时正值夏天,我忆起查尔斯河畔,绿树成荫。
蒋桃她看着怀中粉嫩的宝贝,笑起来眼角有了真实的皱纹。岁月是奇迹,当年在学校里被我多看一眼都红了脸的姑娘,如今竟然成了我孩子的母亲。我想,此刻她眼中的我,也一定是个嘴角有了法令纹的父亲。
之前会恐惧时间过得太快,抓不住。但有了怀中这个宝贝,时间便有了新的坐标轴。仿佛从零开始,每一分每一秒,伴随着孩子的啼哭和欢笑,都变得悠然静好。
蒋桃生孩子的时候我在产房。我记得她满头的冷汗,求助的眼神,疼痛而用力的嘶喊。我记得医生将血淋淋的孩子递给我,我竟手足无措,不敢接过。我记得我颤抖着剪断他的脐带。我记得蒋桃双手接过这个皱巴巴的孩子,放在自己洁白的胸前,闭上眼睛,露出笑容。
从那一瞬间起,蒋桃仿佛解开了人生的封印。从此,她的身份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曾经在哪里工作的谁,而是查尔斯的母亲。这成了她的第一身份。
她变得前所未有地投入和平静。每天夜里,只要孩子哼一声,她就会像弹簧一样一跃而起。她奶水不多,为了追奶,每日给孩子喂十次母乳。原本不爱出门的她变得爱出门了,每日推着孩子在附近的公园踱步,微笑着看着孩子坐在婴儿车里好奇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有了孩子这个坐标,时间就像落叶般飘走。我们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扶着椅子撅着屁股站起来,一摇三晃地走向我,跌倒,嘴刚扁起来,蒋桃便将他抱起,狠狠地亲在他脸上,他脸上还挂着泪珠,便尖叫着笑出了声。
那真是特别美好的两年。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中,逗孩子,蒋桃端上热腾腾的饭。美国金融市场就像一座金山,我手里的账目越做越大,年底的奖金让我和蒋桃都瞪大了眼睛。蒋桃捂着嘴尖叫,和我笑倒成一团。
距离查尔斯两岁生日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蒋桃告诉我,她又怀孕了。我知道她喜欢孩子,她也能够把我们的孩子照顾得很好。我将她拥入怀中说,老婆,辛苦你。
2009 年春天,蒋桃又生下第二个男孩,跟着老大查尔斯的名字,老二亦以河流命名,叫哈得孙。
蒋桃躺在床上,微笑着,望着我抱着小哈得孙站在窗前,给他看窗外瞬息万变的世界。
这的确是个瞬息万变的世界。2009 年,我收获了第二个孩子,却丢掉了工作。
金融危机来了。
后来我常跟新入职的年轻人说,除非亲历,否则你无法体会金融危机期间那种恐慌与绝望。
2008 年 3 月 10 日对于纽约华尔街上的职员们来说,只是又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当纽约证券交易所开市的钟声响起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拥有 85 年历史、3504 亿美元资产、180 亿美元现金,并被视为华尔街象征之一的贝尔斯登公司,竟然瞬间不复存在。而从这一家公司的倒闭开始,华尔街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所在的投资银行也很快陷入了危机。我还记得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我们并没有被辞退,但纷纷将桌上的东西整理好,放进纸箱。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个周一是否还能来公司上班。ўƶ
或者说,我们不知道下一个周一自己的公司是否还存在。
所幸,在那个黑暗的周末里,美联储选择救助我所在的投资银行,我们没有变成丧家之犬。而就在我们不远处街对面的另一家顶级投资银行,从此永远消失在了华尔街上。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无比焦灼。我有养家糊口的压力,而如果在那种情况下被裁掉,是肯定找不到下家的。美国的局势越来越糟,被裁员似乎是早晚的事。
蒋桃一边给怀里的小哈得孙喂奶,一边抬头对我说:「老公,不然我们回国吧。」
我抬头瞪了她一眼,心中愤然。我并不是排斥回国,而是我无法接受将回国作为一个消极的退路。假如我开始往后退,心中仿佛总有一个恐惧的疑问,若有一日,退无可退该如何?
「你们不都把中国叫大中华区吗?大中华,怎么不容你一个家。」蒋桃像是在跟我说,又像是在向怀中的孩子念叨。
大中华,是啊,中国除了内地,还有香港啊。
我豁然开朗。
数月后的一天,拖着七七八八的行李,我们就像逃荒一样站在了香港机场熙攘的人群中。我的未来,从此将和这座崭新的城市关联起来。此情此景,像极了我当年带着蒋桃第一次落地美国的画面。不同之处在于,我的怀中多了一对孩子,我的兜里装着 100 万美元。
美国市场已经「尸殍遍野」,亚洲却并未受到太大冲击,香港的街头巷尾一片祥和,就像中环的海面一样平静。
我再次踏实地坐在了明亮的办公桌前,成了一名投资银行另类资产投资副总监。
我把我们一家四口的照片摆在办公桌上,盯黑色的指数屏幕盯得久了,转头就能看到蒋桃和孩子们灿烂的笑容。这也许是我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是我认为我为之奋斗的一切。
却不曾想,在看似波澜不惊的中环,却迎来了我人生中最波涛汹涌的十年。
2010 年,初到香港,我和蒋桃住在坚尼地城的酒店公寓里,公司每月报销 4 万港元房租。但两室一厅的公寓不足 700 平方英尺(约 65 平方米),一家四口难免局促。于是我们就开始满香港看房。
后来我们在港岛南边看中了李泽楷开发的一个高端楼盘,依山傍海,院子里有四个游泳池,会所里陈列的都是精致的艺术品,出门便是草地海滩,有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白人,还有奔跑着的千奇百怪的狗。
当时,三岁的查尔斯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哈得孙在无边泳池畔的喷泉里奔跑,哈得孙一屁股坐在了一个喷泉泉眼上,水花从他屁股四周喷溅出来,哈得孙一边拍水花一边发出嘎嘎的笑声。
那一刻我便决定要在这里置业。我付了五成首付,买了一套1600 平方英尺(约 150 平方米)的四居室。当时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但十年后回头看,当时真是做了正确的决定。这个楼盘十年后成了港岛最宜居的小区之一,房价翻了四倍,这都是后话。
蒋桃带着两个孩子,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家里。香港在某些角度和日本很像,男人在职场上腥风血雨,女人在家里相夫教子。在我们住的小区里,女人大多是不工作的,到了白天,院子里都是女人、孩子和菲佣。只有晚上和周末能够看到行色匆匆的男主人归来。
这让蒋桃的心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和了。不同于在美国时候的形单影只,她在香港的院子里很快结识了几个有内地背景的太太,几个太太每日一起送孩子去校车站,一起讨论孩子的课外班。
虽然我们的经济条件已算宽裕,但蒋桃还是喜欢坐公交车去香港仔的当地人开的菜市场买菜。我办公都用英文,始终没有学会广东话。但蒋桃来了一年,就在菜市场阿公阿婆的实战操练下,不仅学会了广东话,还会了不少俚语。
邻居们见蒋桃去菜场去得勤快,又善于挑拣,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托蒋桃帮她们捎菜,常常一捎就是 20 斤,家里没雇司机,她就用两只纤细的手拎。
蒋桃还很会做点心,她从美国带回来很多模具,能做出各种形状的饼干,还会在中秋节的时候自己做冰皮月饼,端午节的时候自己包粽子,元宵节的时候自己包元宵。查尔斯所在的国际学校每到逢年过节就会组织班级派对,蒋桃总能亲手给一个班的小孩都做出巧克力曲奇饼,上面还配着一颗新鲜树莓。
蒋桃很快成了邻居太太圈里出了名的持家典范。每天上午孩子们去学校后,总会有别家的太太来找蒋桃取菜、学烹饪,甚至还有太太把自家的菲佣派到我们家学手艺。蒋桃每次做了拿手菜,比如口水鸡、煎饺,总会分装成很多份,分送给邻居们。
蒋桃将孩子也带得很好。香港的教育环境竞争激烈,很多内地父母面对复杂的入学机制都两眼发黑,甚至有人花重金聘请教育中介公司全程指导。但蒋桃将各个学校官网上的每行字都仔细研读过,手绘了各个学校的面试时间表,并且和家里有孩子的邻居们没日没夜地切磋探讨,来香港没多久,就成了当地的学校专家。
蒋桃不仅用心写了几千字的申请材料,还帮查尔斯预习了每一个面试问题,并且在面试当天准备了家庭相册给面试官看。于是查尔斯很顺利地进入了一所著名的国际学校。两年后,哈得孙也凭借兄弟优势进入了同一所学校。
两个孩子上学后,蒋桃又摇身一变,从学校申请专家变成了课外班专家。香港的学校在孩子 7 岁以前都是上半天课。蒋桃就早上带查尔斯去上各种课外班,下午带哈得孙去上各种课外班,如此往复,一周无停歇。
蒋桃对孩子温柔而严格。她每天都用心给孩子做精致的美食,亲自接送孩子上下校车。但对孩子的言谈举止,她要求「行如风,坐如钟」,如若在餐厅吃饭时哈得逊伸手去抓食物,蒋桃就会板着脸将他呵斥住。查尔斯跟着老师学围棋,蒋桃也会亲自看下棋录像。有一次,蒋桃夜里 11 点看查尔斯的下棋录像,看到气不打一处来,生生将查尔斯从被窝里揪起来,和她一起重温了录像,才放查尔斯回去睡觉。
查尔斯和哈得孙都令人欣慰地茁壮成长着。两个小家伙都能讲流利的中英文,不像院子里很多菲佣带大的孩子大多能讲一口菲律宾英语,却丢了老祖宗的普通话。
查尔斯 6 岁就成为香港中西区围棋比赛的小龄段亚军。哈得孙 4 岁就学会了游泳,还可以和哥哥一起下围棋。
一切都那么顺利美好,妻贤子孝,我仿佛过上了小时候看的TVB(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的港剧里阳光明媚的富家生活。
2012 年,一家外资私募基金向我伸出橄榄枝,让我做中国区投资副总监。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接受这份工作。毕竟除了收入的上升,从卖方变成买方本身也是每个投资银行人的理想。ýż
唯一的问题是,这份工作将意味着要频繁出差。这家私募基金的办事处在香港,但投资的项目都在内地,因此我几乎每周都要飞北京上海。
我对蒋桃说,这份工作会经常出差。我以为蒋桃会劝我再考虑,会告诉我孩子需要父亲陪伴。但如今的蒋桃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嚼着薯片不肯去美国的姑娘了。她是一个务实的妻子和母亲。
「没事,不就是出差吗,家里我一个人没问题。」蒋桃淡然道。
于是我们家也成了香港「候鸟家庭」的一员。周一到周五,我几乎都在内地出差,每周五的晚上坐晚班飞机回到香港。蒋桃平时就在菲佣的帮助下带两个孩子。
我的马可波罗卡很快就升级到了钻石,每当我出现在国泰航空的飞机上,空姐都会特意走过来说:「袁先生,欢迎您再次乘坐我们的航班。」
当我和空姐及酒店前台人员越发打成一片时,在我的家里,我逐渐成了一个「附加品」。
没有我成了这个家庭的固有模式,蒋桃和菲佣按照两个孩子的日程日复一日地正常运转,上课、聚会、外出,执行着各种与我无关的生活计划。
每当我周五晚上回到家里,往往都已是深夜。蒋桃最初还会等我回家,后来习惯了,也不再等我,只是在客厅给我留一盏灯,然后我抹黑走进卧室,换衣服,默默躺在早已熟睡的她身边。
周末是我唯一和孩子们相处的时光。查尔斯和哈得孙周六日都有游泳课,我就一个人在家里睡个懒觉,煮一杯咖啡,看一会儿电视。在其余所剩无几的时间里,我会带着孩子们下楼踢球,或者和蒋桃一起带孩子们登山、看电影。
我努力让我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变得有质量。我想我能做到。我和他们一起大呼小叫,一起玩大富翁,也举着台灯和地球仪站在沙发上给他们讲公转自转、宇宙黑洞。
我能勉强维持成为一个好父亲,却难以维持成为一个好丈夫。除了夜里睡前的片刻时光,我几乎没有任何和蒋桃独处的时间。
即使是周六晚上,我和蒋桃唯一可以独处的夜晚,我也常常自己看球看到困倦,蒋桃忙完两个孩子,也是一身疲惫地上床,两个人聊聊孩子的事情,便各自睡去。
偶尔我发觉很久没有和蒋桃亲密,于是试着摸黑去抚摸她。有时她会将我推开,说太累了。有时她不拒绝,但我也早已不再是大学时代的那个我,往往也是五分钟简单了事。
我想,所有人到中年的夫妻,都是这样的状态吧。从爱情变成亲情,从爱人变成家人,从感恩变成理所应当。
周一到周五的我,逐渐习惯了内地的生活。
我突然觉得,之前的十年都蹉跎了。什么美国,什么香港,不过是静如止水的成熟市场。而北京、上海、深圳,则正处在万马奔腾的黄金时代。
天天奔走在各个项目企业之间,听创业企业家们满怀激情地勾画蓝图,听投资者们激情满满地传递着新的想法和故事。每个早晨,人们都被梦想唤醒,每一封邮件、每一个聚会,都传递着新的信息。动辄上亿的资本,就像汹涌的河水,奔去各个产业脉络。
白天有喝不完的咖啡和龙井,晚上有喝不完的红酒和茅台。每天都在认识新的人,每个人都带着新的项目和故事。每天面对的是雪茄吧的金丝眼镜,饭店包厢里泛红的胸口,昆明饭店的绸缎长裙。
但无论怎样纸醉金迷,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清明的。酒,要喝出怎样的交情,要搞定多大的融资,没人闲着无聊和你喝图乐呵。所以无论怎样称兄道弟,身边的姑娘怎样醉倒在肩头,我都明白,大家终究只是业务关系。
直到遇到黄芙。
黄芙小我 7 岁。我后来总拿她名字打趣,说她有黄蓉的烈,又有郭芙的倔。
我第一次见到黄芙是 2013 年夏天,在一个 TMT(科技、媒体、通信)产业论坛上。当天来了包括 BAT(百度、阿里、腾讯)在内的很多领军企业的人,吸引了很多投资者去参加,我也是其中之一。但黄芙并不是来自领军企业,也不是投资者,而是站在出场走廊边上的突兀存在。
「您好,我是桃花岛视频的创始人黄芙。我们现在已经融到了天使轮资金,很多投资者都有兴趣投我们的 A 轮,我也希望多聊几家,这是我们的融资项目建议书,您看方便的话可以约个时间细聊一下我们的商业模式。」我中场休息出来上厕所,突然冒出来一个身影,递给我一本厚厚的印刷品,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
我的目光从印刷品上移至这个人影,聚了聚焦,原来是个姑娘。我记得当天她穿着红色套裙,一头莫文蔚式的波浪长发,面孔素净,有一双深深的像印度人一样的眼眸。
黄芙就是这么猝不及防、近乎唐突地闯入我的世界的。
我翻阅了她递给我的宣传册,是一个强调原创精品内容的短视频公司,名字别致,叫桃花岛。
「黄芙,桃花岛。」我笑笑说,「有意思。」
黄芙一下笑了起来,印度人式的深眸顿时变成了弯弯的月牙。
真是个鲜活的姑娘。我在心中说。
「好啊,我们可以约个时间聊聊。不过我们通常投的都是 B 轮和 C 轮,如果你不介意,我倒也不介意分享一些同类公司的经验给你。」我不由自主就应承了下来。
「太好了!太感谢你,袁总。」黄芙看着我的胸牌说。
一周后,我和黄芙约在北京国贸的一家咖啡厅见面。
黄芙穿着一条亮黄色的连衣裙,系了一条细细的金色腰带。莫文蔚式的大波浪头发被束成了一个丸子,露出了她精致的脸型,尖尖的鼻子,微翘的下巴。
她给我大致介绍了一下她的项目和团队:她是从英国毕业回国的,在 4A 广告公司做了几年,后来遇到两个志同道合的合伙人,辞职后从前年开始创业。
「现在国家正在进行整体光纤改造,今后网络速度会越来越快。网速的革命会催生怎样的产业?我认为是视频。」黄芙认真的时候是不苟言笑的。她用手指轻轻划过桌上的册子,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视频产业即将迎来黄金的十年。」
这些充满前瞻性的言论从一个年轻姑娘嘴里说出来,变得格外有趣味。我也跟着打开了话匣子。「网速的革命的确会催生一批行业发展,包括视频。但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广义的领域下,到底是做内容提供者,还是做平台?生产内容,不如整合内容,成为渠道的掌握者。」
「你说得太对了,但我认为只有先掌握内容生产能力,才能进一步整合外部内容。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黄芙讲话尖锐,总能给我意想不到的对答。
那一次见面,我和黄芙聊了长达三个小时。从网络技术革命聊到视频产业,从平台化趋势聊到全产业去中心。我和这个 80 后的姑娘,竟有了相见恨晚之感。
有个词叫作「化学反应」,可以形容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和火花。我和黄芙聊完,突然对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那次见面后,黄芙在我心中变得立体起来。有时我会忍不住翻看她的脸书主页,有穿着鱼尾晚礼服的红毯照,也有和团队熬夜做产品的加班照,有她在加州参加行业峰会的工作照,有她和队友一起划龙舟的合影。
有时我会觉得,这个小我 7 岁的姑娘的生活,是我内心一直向往的状态。努力、自由、果敢、斑斓,她活出了我想要的样子。
后来我介绍了几位投资人给她。其实我和这些投资人也不熟悉,但我就鬼使神差地为这个只喝过一次咖啡的姑娘卖了好几次人情。
黄芙是懂得人情世故的人,我介绍给她投资人,她自然要答谢。距离上次见面一个多月后,她约我周日晚上一起吃饭。
我原本计划周一再从香港飞北京,但看到她的信息,我立刻打电话给秘书,将飞机改成了周日中午。
蒋桃一边帮我叠衣服一边说:「孩子们周六都有课外班,原本想要周日全家去长洲岛走走,这下又只剩我们娘仨了。」
我心生歉意:「今晚临时有很重要的客户要见。」说完自己在内心咯噔一下,为什么明明是「朋友」,脱口而出的却是「客户」。
后来想想,这一个词的区别,其实早已明示着我心中有鬼。
夏天飞北京的飞机很容易晚点。我原本买了下午 2 点的机票,结果却一直晚点。
我一直在候机室和黄芙发信息。
「我到机场了。」
「有一点晚点,但愿能按时到。」
「又晚点了两个小时,咱们晚些开始吃吧。」
「登机了,但到北京就 9 点多了,太抱歉,今天恐怕要爽约了。」
黄芙一直在发笑脸给我,安慰我说没关系。直到知道我的飞机晚点了 3 个小时,她依然表示:「没关系的袁总,您什么时候到了咱们再吃,大不了晚饭改夜宵。」
下了飞机,我拖着小箱子一路小跑,排队出关的时候我一直在用鞋尖敲击着地面,前面的人耽误半分钟弯腰取东西都能让我怒从中生,不知是因为跑步还是因为怒气,我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
跳下出租车,几近绝望地走进餐厅,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去,只剩下寥寥两三桌。
在角落的位置,有个熟悉的身影站起来,冲我招手。
我心中顿时一热。
当晚的黄芙穿了一条深蓝色的斜肩连衣裙,头发散在肩上,她看见我,立刻绽开笑容,笑得鼻尖两侧皱起小皱纹,很像《月光宝盒》里刚见到至尊宝的紫霞仙子。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深表愧疚。
「您帮我那么多忙,我多等一会儿算什么。因为我明天又要出差,这次约不上,下次就不知要等多久了。」黄芙笑道。
然而当我喊服务员点菜的时候,却被告知,餐厅已经停止接单了。
「我带你去一个我喜欢的酒吧,里面也有食物,做得还不错。」黄芙见餐厅要关门了,起身说。
黄芙带我去了停车场,带我上了一辆路虎。
「小姑娘开这么大的车。」我说。
「这样路上就没人敢欺负我了呀!」黄芙俏皮地说。
黄芙驱车带我去了三里屯一家酒吧,高高的酒台上摆着五光十色的瓶子,白人调酒师将杯子甩在空中表演着绝技。
我们点了两杯金汤力酒,吃炸鸡块、薯条。「抱歉,这个点儿只能请你吃垃圾食品了。」黄芙笑道。这样的氛围自然是不聊工作的。我们一边饮酒,一边分享着彼此的生活。
我给她看查尔斯和哈得孙的照片,黄芙惊呼:「好漂亮的孩子!」她说孩子一定有个漂亮的母亲,我说「没有啦」,便岔开了话题。
「终日忙于工作,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工作机器,能像今天这样坐下和姑娘喝杯酒,实属不易。」我打趣道,但随即又觉得仿佛有些冒犯。
黄芙倒并不介意,举杯和我碰了一下:「我也是,自从创业以来一直全情投入工作,建设团队,找投资,忙到最后老公也跑了。」
「跑了?」我惊诧。
「身为女性,我自求不受困于三尺灶台,亦可仰望远方,与挚爱之人并肩前行。但无奈对方并不认同,反而越来越没了共同语言。」黄芙淡淡地说。
如此乐观热情的女子,竟然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望着低头饮酒的黄芙,一缕头发垂在眉间,我不禁突然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保护欲。
酒过两巡,时间已近午夜。
「你住哪里?我叫代驾送你。」黄芙说。
那个时间街上不好打车,我又何尝不愿意和黄芙多走一程,便没有推辞,随她上了她的路虎。
代驾坐在前排,我和黄芙坐在后排。
「师傅,车上有女士,您开慢点。」我交代代驾。
「好嘞,您不操心,您忙您的。」代驾回头冲我挤挤眼睛,一句不妥当的玩笑,加上车里昏暗的光线,让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汽车发动起来。黄芙喝得有点晕,靠在椅背上,用手撑住头,闭上眼睛。
「你还好吗?」我情不自禁扶住她的肩,低头关切地问。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改变姿势,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意识到我已经搂着她瘦削的肩,她的头发垂在我的手上,随着汽车的颠簸轻轻扫动着我的皮肤。我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说出了一句震惊天地的话。
「我可以吻你吗?」我在她耳畔轻声问。
黄芙听到这句话睁开了眼睛,和我的眼神突然碰撞,又羞涩地垂下头。
我忍不住捧起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代驾司机适时地放起了音乐,当时响起的是《北京,北京》。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我似乎听到了它烛骨般的心跳。」
汽车驰骋在空荡荡的长安街上,两边华灯闪烁,我却不知身处何地。我只是不顾一切地吻着眼前的姑娘,在路灯的映衬下她的面容恍若一副梦中的画。
我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搂着她的腰,摸得到她光洁的脊背。我的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呻吟。我很多年都不曾发出这种不自觉的声音。
「跟我上去。」不知过了多久,车已经停在了我的酒店门口。我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
「不要。」她头发凌乱地转过头去,胸部还在微喘着起伏。
「不要?我看你要不要。」我又狠狠吻了上去,手也放肆起来。
黄芙被我吻到快要窒息,我拉着她跑进了电梯。她低着头跟着我,我看得到她翘起的嘴角,笑着,一直笑着。
那一夜,我仿佛将自己默认为一个单身的少年,度过了肆无忌惮的一夜,一秒钟也不曾想起远在香港的蒋桃。
次日天亮,阳光照醒了我,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我依稀记得半梦半醒中黄芙好像有和我道别,说要赶早班飞机去出差。
坐在空旷的床上,我觉得有些头痛。打开手机,看到各种信息弹出来。
其中有一条是蒋桃的,说:「周末回来带两瓶湖南辣椒酱。」
另一条是黄芙的,说:「早安。」
我立刻被黄芙的信息逗笑了,我走到洗手间,顺便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
虽已年近四十,但我平时还算注意饮食,因此并没有发福,身材还算结实。
我举起小臂试了试,看到镜中自己的肱二头肌,突然觉得,岁月这把杀猪刀对自己还算客气。
一周后我回到香港,蒋桃问我:「让你带的辣椒酱呢?」
「什么辣椒酱?」我竟全然没了印象。
「你真是老了,记性差了。」蒋桃嗔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