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的生活,在出生前就已经决定了

发布者:虹云 2021-11-13 04:02 原作者: 偶尔来自: 人间theLivings

她怀疑父亲并不爱她。他的所作所为,好像只是在履行法律规定的责任。她甚至想,如果没有她的存在,父亲和小妈一家三口,会不会过得更开心。

2019年春,樱花初开,我到武汉,住进一家青旅。那是家快要倒闭的店,住客寥寥,店主是个小伙儿,头发乱得像是被龙卷风袭击过。我的房间有4张床位,期间只加入过1位舍友,留宿一晚便不见了踪影。也好,手头正在写剧本,得了清静的便宜,就没考虑换地方。

楼下是条老巷子,靠近巷口有家咖啡馆,2楼开天窗,设置了吸烟区。作为一个手上没烟就无法落笔的人,那里自然成了青旅阳台之外另一个我可以写作的地方。

初日进店,吧台后面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短发女子。当时饿了,问她有什么吃的,她问要不要尝尝她现烤的松饼。我吞了口水,去楼上等待,包里有一只DV录像机,听她在下面叮叮咣咣,我躲在2楼的玻璃围栏处,悄悄拍摄了几条视频。

她做好咖啡和松饼送上来,看见了我放在桌上的DV,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随口说是拍纪录片的,来武汉找素材。她似乎有些兴趣,坐下聊天,建议我去武大拍樱花。

我说,我对人的生活更感兴趣。说这话时,我脑袋里冒出了一个想法——记录一个“做松饼的女人”的一天。我问她有没有意愿做“被记录者”,她笑着摇头。

其实我明白,她是对我的身份存疑。这样的顾虑很正常,一个刚见面不过两刻钟的陌生顾客,应该把他说的话当成过耳风。

走时,她递来名片,并加了微信好友。她叫邱叶,是小店的老板。因为是淡季,平常就她自己守店,周日和节假日才雇兼职帮手。

原来她也是烟民。我坐下来,看她在木牌上写完了字——“今夜有酒,可谈风月”。她把木牌递给我,问我写得怎样,我夸赞了她两句,她把木牌挂在门窗的钩子上,捡起了香烟。

看花盆里的烟蒂,大部分是她抽的牌子,问她烟龄多久,她想一下,说14岁生日那天吸第一支烟,到现在10年了。

我重新看了眼她的脸——微胖,圆润,不算漂亮,但耐看。24岁的年纪,言谈举止却有30岁女人的冷静和淡然。

她也问我烟龄,我说和她一样久,不过我年长她8岁。她说我看起来不像30多岁的人。我笑笑,告诉她,我是个单身父亲,孩子都会踢足球了。

她的神色有些变化,吸烟的频率变少,似乎走了神。过一会儿,她问我的孩子多大,我说,7周岁,由我抚养。她又问我是否考虑过再婚,我摇头:“是被我一手搞砸的,我不适合婚姻。”

“那你没有想过,为了孩子做出改变吗?”

“我不是那种会为了孩子牺牲理想的人。看起来,他也没受太多影响,和以前一样活泼。”

“那是你以为——你知道从小生活在离异家庭的孩子真实的感受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哑然,想组织反驳的语言,却什么也捞不起来。她也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有熟客来了,她嘬口烟,起身打招呼,跟我说“回聊”,丢下烟蒂进去了。

等了片刻,见又来一拨客人,我便离开了座位。

此后数日,我忙着和做制片的朋友讨论手上的剧本,没去咖啡馆。期间,晚上回来经过咖啡馆,总能看见吧台后面多了个年轻男子。

有天晌午出门,在巷口看见邱叶和那个男子在一起吃热干面。打过招呼,她才知道我住在附近的青旅。她向我介绍那个男子——阿波,北影摄影系毕业生,她向阿波提起过我,说我是拍纪录片的。阿波表示,他刚结束了剧组工作回武汉休息,如果我在这里拍片需要帮手,他很乐意参与。我们便加了微信。

当晚我回到巷子时已是午夜。没了客人的咖啡馆还亮着灯,邱叶在收拾卫生,阿波也在帮忙。我心想,两人应该是恋人,时候太晚,别进去了。

两天后下雨的午后,我去咖啡馆闲坐,店里又只有邱叶自己,坐在门口桌上抽烟发呆。我不饿,只点了杯咖啡。听说我口腔有点上火,她就泡了壶茶端出来,说不要钱。我很高兴,有种被当作朋友的感觉。问她阿波今天怎么没在,她说,跟女朋友去云南了,“你没联系他,他就出去潇洒了”。

我表示抱歉,最近忙剧本,纪录片的事没考虑。又说,还以为阿波是她的男朋友。

邱叶也没掩饰,说两人试着交往过,感觉不合适,就讲明只做朋友了:“我们的关系更像姐姐和弟弟,他小我两岁,还是个孩子。每次回来都往我这儿跑。他女朋友还是我介绍的,小丫头,漂亮又可爱。”

她倒好茶水,捏起香烟,指着门口一个空花盆说:“你看,养了3个月的花,昨晚被人偷走了。”

我说,居然有人会偷花?她说之前也发生过,想着往门口加个监控探头,但是因为店租6月份就到期了,房东计划卖掉房子,到时咖啡馆能不能继续经营还是未知数,便拖着了。

我问这间咖啡馆她经营了多久,她说,2015年春天她来做店员,不到半年,老板想转手,她就用自己的积蓄,加上跟男友借的钱,把店盘了下来。

我算了下她当时的年纪,才20岁,居然有勇气做这样的投资。她说自己很早就梦想有一家自己的咖啡店,当时没考虑太多,也算走运,小店现在比之前的生意起色很多,她虽然没赚到大钱,但总算是一份事业,相比打工要好得多。

我夸赞她很独立,比一般男人都厉害。她轻淡一笑,说自己从小就没人管,自己再不独立自强,怎么在这个社会生存?

“当初借钱盘这家店,没有亲戚肯帮忙。男友以合伙人的名义跟家里借了一笔钱支持我,后来被他父母知道我们在谈恋爱,怕他受骗,追到店里来,让我打了借条,还写上利息。不到1年我就连本带利还上了,我们也分了。他很爱我,可我知道,像我这样性格要强又自卑的人,和他是没有未来的。”

我问她说自己“从小没人管”是什么意思?她说,我是在离异的家庭中长大的。

我心里一动,想起那天我们的谈话,明白了她当时的反应和发问。

我喝了口茶,接起她的话,问她父母何时离的婚,她说,她那年比我的孩子小1岁,她还有个哥哥,那年比我的孩子大1岁。

“你还有哥哥?”

她眼圈泛起了红:“是啊,我们已经分开了17年……”

我看着她平静的脸。许久,她打开话匣,讲起了那些藏在心底的记忆。

打从邱叶有记忆以来,她和哥哥就住在爷爷奶奶家,父母很久才回家一次。

邱叶6岁时,奶奶患了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前,不能再蹬着三轮送兄妹俩上学,邱叶只能跟着哥哥走路去学校。

一天,镇上来了一个马戏团,升起很大的帐篷城堡,他们一帮小孩从帐篷缝里溜了进去。邱叶被一个站在马背上的漂亮女人迷住了,等她回过神来,哥哥和小伙伴们不见了。待马戏表演落下帷幕,她才被爷爷奶奶和伯伯们在人群里找到。回到家,她看到哥哥埋头抹眼泪,而电话那头的妈妈也在哭泣。

很快,妈妈便回来了,几个月后,爸爸也回来了,还领着一只可爱的小狗崽送给她做生日礼物。邱叶问爸爸还走不走,爸爸摇了摇头。她很开心,每天躺在爸妈中间睡觉,梦里都在欢笑。

可是快乐的美梦没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吵架声打断了。邱叶不记得父母是为了什么争吵,只记得被爸爸踢坏的电视机和妈妈满脸的泪水。兄妹俩脸上的笑容随着父母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变得越来越少。有时候两人回到家门口,听见屋里有打斗的动静,哥哥就会拉着她去找奶奶。但邱叶越来越不喜欢去奶奶家,奶奶病得很厉害,屋里全是草药味儿。

兄妹俩经常背着书包在大街上徘徊。小狗已经长大,跟着他们一起游荡。哥哥很喜欢那条狗,总把小狗抱在怀里,邱叶就很嫉妒,生气,不说话。有时候哥哥会哄她,有时候会不耐烦丢下她。邱叶最惯用的招数就是哭,只要她一哭,不一会儿哥哥就会回来。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哥哥分开。

河水结冰的时候,奶奶的照片被放在灵棚里。哥哥告诉邱叶,奶奶去了天上,会在天上看着他们。她望着天空问哥哥,他们什么时候能到天上去,哥哥耷拉着脑袋没有说话。

很快就过年了。换上新衣服,听完了鞭炮声,早上醒来,妈妈和哥哥不见了。邱叶问爸爸他们去哪儿了,爸爸阴沉着脸,没有告诉她。后来她从别的大人那里得知,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由父亲抚养,哥哥跟着妈妈生活。

邱叶那时还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只期盼妈妈和哥哥早点回来。

数了一天又一天,她换了新学校,也戴上了红领巾。她问老师认不认识她哥哥,老师摇了摇头。她去找哥哥的朋友们,他们也不知道哥哥去了哪儿。

再后来,邱叶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了,但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会分开。

爸爸说,如果两个人互相不喜欢了,就不能在一起生活了。她问爸爸为什么不喜欢妈妈,爸爸没有回答。她又问,哥哥是不是也不喜欢她了,所以才跟着妈妈一起走了。爸爸依旧沉默。她又继续问,爸爸就皱起了眉头,说等你长大就会知道了。

墙上的横线稍微有变化,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了她的生活。那是个比妈妈打扮时髦的女人,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女人第一次进家门就蹲下来,笑嘻嘻看着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紧紧闭着嘴巴。女人就把头上的发卡取下来,戴在她头上,夸赞她像仙女。她心里开心,脸上却憋住了笑容。最后,女人用那个发卡,交换了她的名字。

没多久,女人和邱叶爸爸的婚纱照被挂在了家里的墙上,母亲和哥哥的照片则被父亲藏了起来。女人带邱叶去城里吃大餐,逛游乐场,最后用一条漂亮的裙子作为条件,让她喊“妈妈”。邱叶没有要裙子,也没有喊“妈妈”。在她的记忆中,妈妈总爱抱着她,那是温暖的,可以任性撒娇的怀抱。这个女人也向她张开过双臂,但那是在爸爸面前的表演。她总是觉得,女人是在用小恩小惠来换取她对妈妈的爱。

邱叶过9岁生日的时候,女人的肚子变圆了,爸爸告诉她,她要有个小弟弟了。邱叶很意外,继而感到害怕,她害怕女人生下弟弟,爸爸会减少对她的爱,甚至会将她抛弃。

带着这样的恐惧,邱叶第一次对女人喊了“妈妈”。爸爸和女人也很意外,继而浮现出笑容。女人吻了邱叶的额头,像蜻蜓在水面上沾了一下脚。

爷爷去世之后,弟弟降生了。看着爸爸小心翼翼地把弟弟抱在怀里,邱叶心里很不是滋味。家里比之前热闹了,弟弟的外公外婆和姨妈舅舅们一拨又一拨地出现在家里。偶尔有人摸摸邱叶的头,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而更多的目光,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平淡一瞥。有时候饭吃了一半,才有人突然想起邱叶的存在。

邱叶不再喜欢上桌子吃饭。女人带着弟弟回娘家,和爸爸单独在家的时候,她才稍微感到自在些。爸爸会给她做好吃的,问问她在学校里的情况。为了不被嫌弃,她会撒谎骗爸爸,说他做的菜很好吃,自己考试又得了好成绩。

更多的时候,邱叶不喜欢说话,不想回答爸爸的问题。尤其当她想念妈妈和哥哥的时候,她绝不想被爸爸看穿心思,那是只有她和小狗才知道的秘密。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邱叶从教室窗口看见举着伞的妈妈,仰望着教学楼。她被班主任喊出了教室。望着站在走廊里的妈妈,尽管她强忍住了声音,眼泪还是像决堤的河水冲出了眼眶。

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妈妈抹掉泪水,说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来到她的面前。邱叶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却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直到眼泪流尽,桌上的菜变凉,她才鼓起勇气问妈妈当初为什么离开。

妈妈落下目光,许久,问爸爸有没有跟她说过什么。邱叶摇头。妈妈像是松了口气,说了句“也好”,然后又说 ,“等你长大了,再把原委告诉你”。

邱叶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她明白所有的事——相爱的人会结婚,结婚会生孩子,离婚代表感情破裂,而升天意味着永别。她没有追问妈妈,她明白被迫说出的答案很可能是谎言,就像她对爸爸说的那些谎言一样。

后来在妈妈落脚的小旅馆里,邱叶看到了哥哥的信。妈妈请邱叶不要当着她的面拆信,不然又要流眼泪。邱叶问妈妈,哥哥为什么没有一起来。妈妈说哥哥已经上了中学,请不了假。她问哥哥想不想她,妈妈的眼泪溢出了眼眶。

妈妈说,哥哥把她的照片贴在日记本里,不让人碰。有一回照片被同学恶搞,他就把人家揍了一顿。她已经管不住哥哥了,两人一见面就会吵架,没办法,只好把他送进了寄宿学校。

邱叶问妈妈有没有再婚,妈妈点头,说遇到了一个爱她的男人。邱叶下意识看了眼妈妈的肚子,问什么时候会有新的孩子。妈妈的眼神闪了一下,说不知道。

邱叶没说出来的话是,她知道妈妈一定会有新孩子,请她那时候不要忽略了哥哥。

邱叶陪妈妈住了一夜。在母亲的臂弯里,她很想撒撒娇,却忘记了怎么撒娇。她追忆孩童时候的温暖,感到越来越远。

那是她迅速长大的一夜。

妈妈离开后,邱叶拆开了哥哥的信。信纸包着一张大头贴,照片上梳着整齐头发的英俊少年,迅速撵走了邱叶脑海中那个耷拉着脑袋、总是心事重重的毛头小孩。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很丑。她印象最深的话,是哥哥问她那条狗还在不在。她扑哧一笑,哭了起来。

后来在回信中,她附上自己抱着小狗的大头贴。她问哥哥,如果有一天小狗不在了,他会不会伤心。哥哥的回复让她泪目:“只要你在就好……”

后来,小狗意外死了。邱叶把狗埋在镇外的河岸上,放了一块木头牌。过几天再回去,木牌被拔掉,小狗的尸体飘在河边的水坑里,发了臭。

她难过了很久,但没把这件事写在信上告诉哥哥。

小学结束的那个暑假,爸爸带着一家人南下千里,来到了武汉,在武昌老区安了家。邱叶成绩还不错,被本地一所中学接收,成了一名借读生。爸爸说,上学的事情是弟弟的舅舅帮忙办的,告诫她要刻苦读书,别给他丢脸。

邱叶点头,心里却并不情愿。过去,爸爸所做的每一个和她有关的决定,从来没有事先和她商量过,连虚情假意地征询意见也没有。连这次被带离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她事先也毫不知情。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爸爸行李箱里的一个物件,可以被随意挪动摆放,而不必考虑她的感受。她怀疑爸爸并不爱自己,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履行法律规定的责任。她甚至想,如果没有她的存在,爸爸和小妈一家三口,会不会过得更开心。

自从邱叶了解到爸爸曾经在小妈的兄弟手下打过工、现在又在小妈的支持下来武汉做生意,甚至连他们所住的房子都是小妈娘家的赠与后,她在小妈面前就开始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觉得连身上的衣服和享用的食物,都像是小妈的施舍。

可邱叶做不到用亲生女儿的目光仰望小妈,也就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恩惠,更无法像以前那样,用冷傲的姿态抗拒她的使唤。

有了弟弟以后,小妈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照顾她的情绪了。弟弟已会走路,正是调皮难带的时候,小妈的精力被耗得一干二净,纵是偶尔对邱叶关心一下,也是两句话不离自己那个有本事的兄长——“你可要好好学习,舅舅托了好多关系才把你送进学校……”

每次听见这样的叮嘱,她就感觉脖颈上压着一双无形的手。

更难以启齿的痛苦,是来自本地同学的排斥和嘲讽,本地孩子都讲武汉方言,她听不懂也不会讲,没有人主动和她交朋友。同学们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借读生身份,那时候她还很胖,脸上一热就会红,“猴屁股”和“土肥圆”的外号不胫而走。

这样的羞辱,伴着邱叶度过了两个学期。14岁那年暑假,邱叶在公交车上认识了几个同样是外地借读生的女学长。那一年,爸爸忙得很少回家,小妈把弟弟交给娘家照顾,也开始了工作。没人管的邱叶跟新朋友们学会了抽烟,喝酒,还打了耳钉,往腿上绣了和女学长一样的文身。

纹身师是一个很酷的男子,用几顿烤串骗走了她的贞操。邱叶以为上过床就是恋人,女学长们都笑她是个傻瓜。后来看到纹身师扶着另一个喝醉的女生走进酒店,邱叶才如梦初醒,狠狠哭过一场,她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女学长们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等到下一个暑假,她已是学校里有名的“大姐大”了。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校领导把邱叶的爸爸喊来,对她过往一年的翘课、打架、早恋等种种事迹做了一次大清算,劝退。爸爸目瞪口呆,转身给了邱叶一个大嘴巴。邱叶脸火辣辣的疼痛还没有消失,头发又被扯住,脑袋撞在门上,肚子被皮鞋踢中,人倒在地上岔了气。

后来,邱叶跳上了一辆通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想去投奔远在广东的母亲,却因为没有身份证而无法购票。她在城里浪荡了几天,花掉身上最后一分钱,去了纹身师的工作室。她说自己和爸爸决裂了,无家可归,愿意做免费的帮手。

纹身师请邱叶吃了顿饱饭,在店里过一夜,便给她介绍了一份酒吧卖酒的工作。邱叶没得选择,戴上假发套,画上浓妆,穿着露肉的衣服,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开始在男人们中间穿梭。

因为胖,酒吧里的男人们对邱叶并不感兴趣,酒没卖几瓶,倒是收到许多奚落。她被灌醉了好几次,最严重的一回,她在深夜的大街上被巡逻的警察捡起来送进医院。醒来以后,她看见了爸爸的脸。她想跑,却动弹不了。

她被接回了家。卧室里,她听见爸爸和小妈在客厅商量她的事情。小妈的意思是麻烦兄长向学校领导说说情,给她一次机会读完初中。爸爸说没脸向大舅子张这个嘴,她已经沾染了社会习气,即便回到学校也是白费时间,倒不如及早安排一份可以学手艺的工作。

小妈觉得爸爸的话有道理,商量的结果是,让邱叶去“舅舅”的蛋糕店做学徒。

邱叶拒绝了——为了减肥,她已经戒了甜食,不想天天面对诱惑;更重要的,她不想再做一个没有思想的物件,她要按照自己的主意去选择未来的人生。

爸爸问她想做什么,她望着爸爸脸上轻鄙的冷笑,保持了沉默。

几天后,邱叶走上街头,顶着炎炎烈日发起了传单。那是一份既可以赚钱又能消耗脂肪的兼职,她坚持两个多月,鞋子磨坏了两双,体重也掉了几十斤。以前的衣服越来越宽松,她特别开心。

爸爸和小妈也发现了她的变化。小妈把自己的名牌衣服送进她的房间,她又还进了衣柜。爸爸的嘴角不再冷笑,带她回老家办理身份证的路上,温和地问她下一步想做什么。直到在派出所拍完照,她才告诉爸爸,她准备去看望妈妈和哥哥。

爸爸皱起了眉头。邱叶直视他的眼睛,问他这些年来有没有想念过哥哥,哪怕只是一分钟。爸爸的表情给出了答案。

“他也是你的儿子,你居然这么狠心!你称不上一个父亲!”

爸爸青筋暴起,抬起了胳膊,邱叶把脸凑上去,大手停在了空气中。她抓住爸爸的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一掌。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碰我一下,我就还回去。”

丢下这话,邱叶转身走了。

她跟我说,现在她依然觉得这是她做的最漂亮的事。

拿到身份证后,邱叶踏上了开往广东的绿皮火车。火车走了一个昼夜,铁轨声荡起了她对妈妈和哥哥的所有想念。

广州火车站出站口,她和妈妈紧紧拥抱过后,看到妈妈的身后又出现一张可爱的面孔。妈妈抱起娃娃,告诉她,是妹妹。她假装很喜欢的样子,摸了妹妹一下。

出租车上,望着车窗上妈妈怀抱妹妹的影子,邱叶忘记了积攒了多年的心里话,脑海里想起儿时在汽车站,奔向巨大的白色车厢时被母亲抱起来的画面。

她明白永远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了——这个女人是她唯一的妈妈,可她却不是妈妈唯一的孩子。

妈妈一家租住在城中村里一套简陋的房子里,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柜子里也没有名牌衣服。邱叶记得妈妈离婚时带走了所有自己的照片,可在妈妈房间里的照片,没有一张是自己的。

妈妈说,每次看她的照片都会掉眼泪,钻心疼,后来就把照片锁进了箱子。邱叶体会过念而不得的痛苦,理解。

家里也没有哥哥的东西。妈妈说哥哥初中毕业就上班了,偶尔回来,也是坐一下就走。听起来,母子之间,比她和爸爸的关系也好不了多少。

自从初二认识了那帮女学长,邱叶就没再给哥哥写过信。邱叶问妈妈,哥哥在哪儿工作。妈妈把哥哥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她,邱叶拨过去,号码停机了。妈妈眼中噙着泪——原来,不久前母子俩刚吵过架,哥哥换了号码。

妈妈说,自从哥哥离开学校,就不跟她说自己的事情了,他现在做什么工作、住哪儿、有没有生病,都一无所知。邱叶来之前,哥哥因为打架被拘役了3个月,要不是他还未满18周岁,会被判重刑。

邱叶想不通,小时候那么懂事的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她问妈妈,是不是继父对哥哥不好,妈妈否认了,又像藏起来了什么话。

晚上吃饭时,邱叶见到了继父,一个说话温和的男人。他知道邱叶来了,下班路上特意买了好多水果和零食。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条裙子,说是公司设计的新款,让妈妈试试。

妈妈接下衣服,让邱叶穿,邱叶不喜欢裙子,没接,妈妈只好自己穿了。房间里,邱叶注意到妈妈身上有几片黑色淤青,妈妈瞅见她的目光,说是自己在楼梯上摔的。

尽管心里失落,邱叶还是在广州留了下来。她暂住在妈妈家,继父为她在服装批发城谋了一份销售员的工作。她给哥哥的手机号充上话费,每天都给号码发送短信,希望早日收到回音,兄妹相见。

和妈妈同住的时候,邱叶发现继父的脾气没有表面上那么和善。有一晚,妈妈带她出去逛街,把妹妹留在家里由继父看管。她们回来时,还没进门就听见妹妹的哭声。进了门,看见妹妹光着屁股哇哇大哭,而继父脸色阴沉,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

妈妈抱起妹妹,发现妹妹屁股上有一片淤青,立刻跟继父吵了起来。继父碍于邱叶在场,没有还嘴,拿上衣服摔门而出。

当晚,继父没有回家。邱叶问妈妈,继父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妈妈这回没有否认,她说继父平常挺好,但是酒品差劲,每次在外面应酬喝多了,回家都要闹一场,“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他分手的”。

说到这里,妈妈似乎意识到说漏了什么,闭上了嘴。在邱叶的追问下,母亲大概也觉得藏不下去了,才再次开口:

原来,继父是妈妈的初恋男友,当年两人热恋多年,她打过几次胎。最后一次怀孕,两人决定结婚,但是临近婚期,继父又对她动了手,她伤得很严重,不想结婚。她本想做流产手术,又怕以后再也生不了孩子,就咬牙留下了。

她回了老家独自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出去打工,遇到了邱叶的爸爸。两人交往之初,她隐瞒了有孩子的事实,等到爱得难舍难分时,才说了实话。邱叶的爸爸虽然意外,但还是接受了,并和她举行了婚礼。邱叶的爸爸向家人隐瞒了儿子非亲生的实情,家里人也从未怀疑。

于是,她对丈夫爱得死心塌地,后来又生下了邱叶。两个孩子交给老人照看,夫妻俩一起在武汉工作,感情依旧不减。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直到邱叶的奶奶生病,她才舍下丈夫回到镇上照看儿女。

后来丈夫回家探亲,在她的手机上发现了她和初恋男友的通话记录。她向丈夫解释,初恋男友曾去老家找过她,得知她当年生下了孩子,便用尽手段找到她的手机号码,想要和儿子见面,被她拒绝了。

丈夫相信了她的话,但这件事在两人之间埋下了不和的种子。后来丈夫辞工回家,她也在丈夫的手机里发现了他和老板妹妹的聊天短信,颇为暧昧。

接下来,就是由相互猜忌而引发的争吵,打斗,冷战。几个月后,熬到邱叶的奶奶去世,两人办了离婚手续……

妈妈对邱叶说,离婚后,她抑郁了很长时间,好几次站在桥上想往下跳,要不是因为哥哥还小,恐怕她早不想活了。她带着哥哥在武汉生活了一年,收入不高,实在熬不下去,就主动联系了想见儿子的初恋男友。

男人接到电话,当即从广州乘飞机赶到武汉。多年未见,他依旧孑然一人。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瘦骨嶙峋,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看到他对儿子的态度挺好,邱叶的妈妈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便随他来到了广州。

邱叶的妈妈拖了一年多,得知前夫和老板妹妹再婚并且有了孩子,她才彻底断了复婚的念想,和已经戒酒的初恋男友住在了一起。她本以为亲生父子血浓于水,这样对儿子是件好事,然而邱叶的哥哥却从未对生父喊过“爸爸”。时间久了,那个男人也就心灰意冷,在一次酒醉之后,故态复发,动手打了儿子,父子俩的关系就彻底破裂了。

邱叶的妈妈看到儿子向她投来仇视的目光,心里也明白,和初恋男友的重新结合是错上加错了。她本想和男人分开,却又一次怀上了孩子。在男人的哀求下,两人领取了结婚证。

听完妈妈的讲述,邱叶感觉就像做了一场离奇的梦。

她无法接受哥哥的真实血缘身份,也多少明白了爸爸的“绝情”。她还是无法站在父母的角度去思考这些问题,正如父母所做的每一步决定也从未站在她和哥哥的角度考虑过后果。

我问她,后来见到哥哥了吗。

她吁了口气,说:“我在广州时,他好久没有音讯,我妈报了警,派出所查到他买过去云南的火车票,那男的(她继父)请假过去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大概又过了1年,接到云南警察的电话,说他被捕了。拖了一年才判,他加入了社团,有人给他枪去杀人,失手了,身上还有其他案子,总共判了13年。”

“你去探望过他吗?”

“庭审的时候去了,听到法官宣读他做的那些恶事,我哭得稀里哗啦。他被带出去的时候,回头看过旁听席,我站了起来,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

说到这里,邱叶哽咽了,说不出话。稍后,等平静下来,她说,因为路途遥远,后来她从未去监狱探视过哥哥,按哥哥服刑的地址,给他写过两封信,等了好久,也没收到回信。

再后来,她和当时的男友离开广州回到了武汉,然后是妈妈第二次离婚。邱叶说:“当年我妈跟我讲她跟那男人的事时,我看着小妹妹,心想她会不会重蹈我的遭遇——果然,前年,我妈和那个男人离了婚,她当时哭着给我打电话,我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我问她恨不恨父母。

她说,不恨是假的,可是恨也没有用:“我早就想通了,你越是恨什么,就越会被什么绑架。哥哥就是被心里的恨意毁掉的,我算是走运的那个。”

谈话结束,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以后会不会步入婚姻。

她的回答超出了我的预料:“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后记

不久,我离开了武汉。

7月份,我又一次在武汉转车,想去找邱叶叙旧,到了巷子,却看见咖啡馆挂着锁。翻微信,看见她在朋友圈里晒美景,原来是去旅行了。

后来,我们也就慢慢断了联系。最近一次去武汉是入冬。咖啡馆正在装修,老板是个男人。微信上问候邱叶,没有得到回复。

转眼进入腊月,武汉疫情的消息一点点传开,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由蛮不在乎逐渐意识到事态严重,在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后,身在河南的我迅速戴上了口罩,在微信上一一向武汉的几个朋友发送了问候。他们有的正在打包行李准备连夜离开武汉,有的刚在外地参加完喜宴,正在回武汉的高速公路上。我可能遗忘了邱叶,几天后在已被疫情刷屏的朋友圈里看到她的动态,才想起联系她。

我跟她语音通话,问她人在哪里、怎么样,她说情况很糟,被隔离了。我一下说不出话来,她突然又笑了,说是吓唬我的。她告诉我,把店盘出去没多久,她就搬离武汉去了上海,认识一个男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松了口气,祝她新春快乐。她也向我发来祝福,转而又问,如果她没有离开武汉,染上了病毒,成为隔离病房中的一员,我会怎么反应?我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也没有等待,挂了语音。

后来,她发消息告诉我,她这段时间收到的问候和关怀,比她过去10年收到的都多:“有些人真的在乎我吗?我不觉得。他们只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东西,确认一些事情,挖掘他们在新闻上看不到的消息。我不需要这样的‘关心’。好与不好,不都是我自己面对吗?说句心里话,我一点也不快乐——这个春节。”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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