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急诊科的实习医生。见惯了生死后,反而更容易被生者所感动。
一
2019年初,甲流肆虐,我在医院每天都能听见护士长扯着嗓子喊:“温度高了,去发热门诊,从这儿左转,赶紧的!”
急诊的分诊台提供测量体温服务,小护士们捂着两层防护口罩,说话也瓮声瓮气的。
冷空气一波接着一波,大家都被冻得缩脖子跺脚的,救护车出车都得提着一口气。
月底的一天,环城高速数车追尾,警察、伤员、家属把急诊挤了个满满当当,本就不大的诊室里哭天抢地。
第二辆救护车到达时,愣是被堵在门口进不来,出车的司机心急火燎地冲进来,跟主任说:“接了个洋姑娘,人快不行了。”
我和护士长推着车出去的时候,跟车的医生已用担架,准备把人抬进来了。
当天,杭州只有零下三度,站在室外说句话,我都冻得打了个哆嗦。救护车上抬下的姑娘,却只穿了件吊带纱裙,两条裸露在外的腿,冻得青筋毕现。
我匆匆瞥了一眼,确实是个五官立体、高鼻肤白的外国姑娘,尽管带着妆,依然能看得出,她的嘴唇冻成了绛紫色,整个人已处于休克状态。
紧急为她静脉推肾上腺素、补液,把她整个人裹进理疗的热毯中,我看着她十个指甲都冻得乌青,又给她装了两个热水袋,放在身体两侧。
忙完这些,师兄李志叮嘱我:“你每隔30分钟,记录一下她的心跳脉搏,顺便把病历补一下。”
这姑娘身边没人陪同,年龄、姓名、国籍什么都不知道。来输液的小护士打趣道:“这肯定是从热带国家来中国旅游的小女生,不知道一月份的杭州会有漫天的大雪。”
一个小时后,急诊室来了位自称是女孩经纪人的男人,我过去跟他接洽:“请你把她的基本信息填一下。”
男人满脸堆笑道:“这姑娘签证还没弄好。”
我瞬间会意,外籍人士签证过期后,信息一旦录入系统,这姑娘在华非法滞留的状态,很容易就会被查到,后果就是会被强制出境。
我跟主任汇报了情况,她让我留个心眼,把男人的身份证押下来。
在当下医院的就医系统内,没有基本病历就没办法正常收费,虽然急诊有绿色通道,但是眼前的情况很复杂,事后的报告可能要打一大摞。
为预防医疗纠纷,在进一步治疗前,我必须把就医前后的情况问个清楚。
弄清医院程序后,男人倒也不避讳,自称名叫杨凯文,在杭州市萧山区开了一家模特公司,女孩是他旗下的模特,是地地道道的乌克兰人,名叫蒂娜。蒂娜还有一个姐姐,叫米娜。
2018年初,蒂娜姐妹认识了杨凯文,合作几次后,和他签了两年合同。从此,姐妹俩的生活、工作和签证等事务,开始由公司全权打理。
12月中旬,在外籍务工人员普查中,蒂娜的签证被查出涉嫌年龄造假,要求重新办签证。
说到这儿,杨凯文讨好地笑道:“你看,现在这情况,我不敢随便拿出她的身份信息啊!请你们通融一下!”
我看了眼病床上的女孩,身材发育成熟,从外形来看,根本无法判断年龄。人命关天,即便是非法滞留,也理应先救人一命。
想到这,我又继续询问蒂娜晕倒前后的情况,据杨凯文说,元旦湘湖车展正火爆举行,他的公司派了12位模特,很早就出发了。
下午三点,现场负责调度的工作人员,跟他打电话说蒂娜晕倒了。
这几天,杭州室外零下三四度,湘湖车展是从上午10点举行到下午4点。这些模特为了吸引看客的目光,穿着单薄的纱裙,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还得挂着笑脸。
这样几个小时,别说身体单薄的姑娘挨不住,就是大男人也受不了啊。
师兄李志啧啧道:“你们这些资本家,要钱不要命啊!这么让模特去拼,老了都得得病的!”他讪笑道:“模特嘛,职业需要啊!”
傍晚时分,蒂娜醒了,经过三个小时的观察,她的体征还算正常。
看得出来,面对陌生环境,女孩有些畏惧。见她意识清醒,杨凯文开始用蹩脚的英文,跟她商量出院的事情。
十多分钟后,杨凯文提出:“我们准备出院。”
我大吃一惊,刚准备反驳,师兄就拉住我,直接将蒂娜目前高烧不退,后续不知病情是否还有变化等情况,跟杨凯文一一告知,要求他签字,承担此刻出院的一切后果。
杨凯文一脸无所谓道:“我们公司也有医生,这些小姑娘平时出来看病不方便,都是在公司看的。”他大笔一挥,签下了名字。
师兄拿着文件拉我去找主任签字,边走边说:“蒂娜身份特殊,后续治疗也没法提供身份信息,此刻出院,对我们对她都好!”
当时,急诊全员都忙着处理车祸伤患,确实分身乏术。
我拿着杨凯文签字的文件,去找主任签字后,让他们走了。
二
两天后的晨班,我又在急诊见到了蒂娜,这次陪她来的是位年轻女孩,俩人长得非常相像,都很漂亮。蒂娜双眼无神,整个人看上去浑浑噩噩,一点精神也没有。
许是之前见过我,蒂娜挪过来,对我连说带比划描述了一番。
这次陪她来的是姐姐米娜,前天回去后,蒂娜一直在发热,吃了公司里的医生开的退烧药,根本不见好转。今天早晨,她烧得意识都有些不清醒了。
我给她做了简单体查,确实是高烧和寒战,肺部已经听不清呼吸音了,咳嗽的时候痰液泛红,是典型的呼吸系统疾病体征。
我连忙去戴了口罩,开了单子让她去验血。
米娜不认识中文,拿着单子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一楼到处乱转,着急起来,就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乌克兰语。没办法,我被派去带着她们缴费拿药、做检查。
那天,在蒂娜姐妹俩身边,我陆陆续续了解到这对乌克兰姐妹花的故事。
这对姐妹的故乡,在乌克兰的普里皮亚季镇,蒂娜的父母亲历了那场震惊世界的核事故,也深受其害,被迫离开了故乡。
她们的父亲在30岁时,就确诊了甲状腺癌。只有母亲一个人工作,维持家用。
从蒂娜记事起,她们就在不停地搬家,家里条件不好,姐妹俩从小就很懂事。没机会得到良好的教育,她们就通过电视和广播学习英语,希望长大后能有机会去大城市谋生。
2016年,米娜认识了一位男中国留学生,留学生边读书边做模特中介。从他这里,米娜了解到,中国的外籍模特门槛不高,只要身材、长相还不错,就会有不少工作机会。
米娜遂带着妹妹蒂娜,学习了平面模特拍摄技巧。
她们便凭借靓丽的欧式长相和完美的身材比例,通过这位中国留学生的牵线,进入了中国外籍模特的行业。
尽管外貌条件不错,可她们毕竟只是高中生,英语水平有限,模特的其他专业素养基本为零。
为适应行业需求,她们刚到中国时,除了在外模微信群里趴着,等待工作机会外,其余时间都在租住的公寓里,观看各种走秀视频。
姐妹俩模仿成熟模特的妆容、表情和形体动作,可不管如何努力,终究跟专业模特有一定差距。直到跟杨凯文签约后,她们才接受了系统的培训。
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俩收入的大部分,都换成了公司的培训和管理费用。
而且,杨凯文的公司外模多达50余位,且人活络,能拿到不少工作机会。包括拍摄杂志、出车展、开业暖场等,加上若干网店金冠卖家资源,他手里的外模一直供不应求。每一单工作,杨凯文都要抽取40%的提成。
所以,蒂娜姐妹真正拿到手的收入,并不高。她俩想先锻炼一两年,熟悉、深入模特行业后,再另做打算。
可谁也没想到,她们的境遇似乎并不太理想。
此前,为能长期留在中国,她们将签证事宜,全权委托给了公司,还被抽取了大笔续签费用。之所以虚报年龄,也是杨凯文的主意。
在中国,与未满18岁的模特签约,需要有监护人陪同入境工作,手续极其麻烦。
杨凯文贪图方便,便委托签证公司代办,期间的猫腻,姐妹俩根本搞不清楚。半个月前,蒂娜的签证年龄作假被曝出来后,杨凯文仍旧是拖字诀。
杨凯文叮嘱她俩除了工作,平日少往外跑,尤其是蒂娜,能拖到2019年7月,她就年满18岁,届时再去重办签证,期间照旧可以工作、赚钱。
身处异国,还想改变家庭状况,姐妹俩也就默许了公司的安排。
可谁知道,这样的隐患太大了!
蒂娜一病不起,如果因此不能及时治疗,出了任何问题,米娜都无法跟父母交代啊!跟公司交涉两天未果,眼看妹妹病情加剧,米娜才紧急带妹妹来了医院。
下午,杨凯文又来到医院,脸色非常难看。他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毫不客气地训斥姐妹俩,指责她俩是“trouble maker”(麻烦精),不断抱怨因她生病,损失了不少单子。
病床上的蒂娜和一旁陪护的米娜,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杨凯文发够了脾气,从包里掏出了蒂娜的签证,丢在了病床上,说她的续签申请被驳回了,意味着她必须被遣返乌克兰,才能重新处理身份问题。
姐妹俩叽里咕噜地交流一番,开始央求杨凯文帮忙,他却从手包内拿出两份合约,当场提出解约,声称不再帮她们处理后续事情了。
在病房的师兄目睹全部过程,回到办公室便八卦一番,最后他总结道:“都说无奸不商,杨凯文倒是逃得快。”
大家心知肚明,一旦蒂娜的签证被有关部门查到,她又是杨凯文名下的公司,到时遣返是其一,还要缴纳大笔罚款,麻烦不断。
晚上查房时,我问了米娜解约后的打算,她茫然地说:“先把妹妹治好吧!签证已经这样了,我们不能报警。”
我叹了口气,心想杨凯文真是会算计,估计早就料到姐妹俩没办法跟他纠缠,才如此绝情。
三
蒂娜的血常规检查白细胞超标,肺部X光也显示大叶性分布的均匀密度增高阴影,肺叶肿胀,接连几天的稽留热,足以判断她患的是大叶性肺炎。
米娜听不懂这些术语,非常着急。她告诉我,一月份杭州下雪期间,妹妹为了多挣点钱,出了好几场杂志外景。
有些摄影师为猎奇,让模特们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冰天雪地里拍摄,一拍就是三四个小时。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断断续续发烧,杨凯文只是让公司的医生给她开了点药,没有做任何检查。
我遗憾地告诉她:“大叶性肺炎,最初症状无非是咳嗽和连续高热,如果及时就医稍加检查,立马就能确诊。但是你们拖的太久了。”
主任看了检查报告说:“转呼吸内科吧,急诊也没有空地儿了。”
当天下午,我拿着病例转交科室,把蒂娜安顿在了呼吸内科。我留了电话和微信给米娜,嘱咐她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又过了两天,轮到我值大夜班,米娜从住院部到急诊来找我,支吾了半天才表达清楚意思,她们想要出院。
我当即就拒绝了,大叶性肺炎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疾病,但是在没有完全康复之前,根本不能离开医院,况且蒂娜的情况并不理想。
米娜哭丧着脸,表示支付不起医疗费用了。
原来,蒂娜到中国后,所有劳动合同和手续都由公司经手,杨凯文连最基本的医疗保险,都没有给她们购买。蒂娜也没有跨境保险,她在中国看病,所有的费用都需要自理。
我立即去查了她的住院账单,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相关的治疗,费用将近五千多元。
大叶性肺炎虽不是重大疾病,但恢复期最快也要两周,后续药物控制,少不得两三次复查,费用确实不少。
看着米娜窘迫的表情,我忍不住问了句:“你们手里还有多少钱?”
米娜苦笑着摇摇头,说没有钱了。我只能让她先回去照顾妹妹,出院的事情得看病情发展才能决定。
她走后,分诊台的小护士叹着气说:“这么大个医院,收治个小姑娘还成问题了。”护士长摇摇头道:“医院也不是救济会,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她们的话让我心中一动,医院管不了,但是我可以。
目前我还属于实习阶段,医保挂在学校,属于大学生医保,报销比例很大。如果由我的身份登记入院治疗,花销将会大大减少。
我把想法透露给师兄后,他正色道:“你入院时候的事规都白背了?公然利用职权分配医疗资源,是要记过的。”
这算盘还没打明白,事情就被主任知道了。
一向和颜悦色的主任也忍不住发了火,狠狠地把我训斥了一顿:“国家花巨资建立的医疗保障体系,到你这里怎么能随意成这样了?擅用医疗资源,有多少人是被这条医疗行规线绊倒的?”
他没有想到,我一个实习生竟然也有这么大的胆子。
虽然我没有收受贿赂,出发点也只是想帮帮这对可怜的外国小姐妹,但我没有辩解半分,主任说得很对,是我太感情用事了。
主任看我认错态度还算好,便没多说了。他虽然拒绝了我的提议,却还是在医院内网上发起了院内捐款。
没几天,我们就收到医院同事的捐款,全部作为蒂娜的医药费,大内科有医疗基金,可以帮助贫困患者支付一部分医药费。
负责医疗基金的同事,来了解了蒂娜姐妹的情况,为她们办理了申请。
来自四周的善意力量,慢慢汇聚起来,这对落难姐妹得以在医院继续治疗。
入院第七天,蒂娜已可以在姐姐的搀扶下走动,米娜扶着她慢慢在走廊行走。即便如此,姐妹俩也不忘记随时练习台步,因为长期穿高跟鞋,她们的脚趾外翻严重,呈三十度向上弯曲。
我去探望蒂娜时,忍不住提醒她们应该做矫正手术,米娜告诉我根本没有用。手术只能暂时性矫正骨头,可她们的工作需要长期穿高跟鞋,没过多久又会畸形。
她说最初来中国时,因为没有资源,她们接的活儿都是给淘宝店拍摄。为了能在照片上看起来高挑靓丽,穿的高跟鞋鞋跟都在七公分以上,一天七八个小时都穿着这美丽的枷锁。
期间,脚趾、小腿疼痛,也去做过治疗。但所有治疗康复的前提,都是今后不能再穿这么高的鞋子。
对她们来说,这一点都不现实,只能忍痛继续,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那天,病情稳定的蒂娜再次跟我提出要出院,她不忍心让其他人,为她治病花去那么多钱。和主治医生商量过后,念在她情况特殊,医生答应了。
呼吸内科的医生给她开了两个疗程的药,并一再叮嘱她,不可受寒受冻,不可劳心劳力。只要在家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了。
四
两个礼拜后,另一家三甲医院的急诊科,给我们打来了电话,称:“一个外国模特晕倒送我们这来了,她包里有你们医院的病例……”
是蒂娜!她再次晕倒休克被人送去医院,由于她随身携带我们医院的病例,还转述不清既往史,那所医院处于负责任的态度,特地打电话过来询问。
主任立即安排好手里的事,就带我过去会诊交接病情。主任看了蒂娜的病例,肺部肺叶肿胀,实质应该呈现肝硬。
不过短短两个礼拜,蒂娜的肺炎竟然发展到灰色肝变期!可见,她根本没有好好休息养病。
我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没有遵医嘱好好休息、吃药?”姐妹俩踌躇半天,才告诉我,因为解约和生病接踵而至,还有签证这个大麻烦,她俩出院后连温饱都成问题。
所以,蒂娜休息了一周之后,决定跟姐姐一道,继续接活赶紧赚钱!
刚巧,她俩在微信群内,看到有个网店在招外籍模特,拍摄地在上海。急需用钱的姐妹俩立即投递了电子简历,得到对方肯定回复后,也没细问就签订了合同。
可到了上海,她们才发现这家店铺,是为薄款春衫拍摄宣传图片。
在接近零度的天气外拍,不仅身体冻得瑟瑟发抖,连脸上的肌肉都冻僵了,根本做不出自然的表情,拍摄进度也一拖再拖。
为让身体回暖,她俩每隔15分钟,就去旁边的快餐店坐会儿,什么也不点,蹭会儿空调就走。连服务员都于心不忍,免费送了她们两杯热水。
由于没有经纪公司,她们在拍摄过程中也没有话语权,遇上增加工作量、拖延拍摄时间,根本不敢表达半句不满。
拍了两天,回到杭州后,蒂娜又开始发热咳嗽,吃药已压不住病情,再次晕倒后被邻居送到了医院。
接手医院和我们一样,对这个签证过期、没有任何保险的外籍姑娘不能见死不救,但她们无力支付医药费用,只能上报了民政局,由民政部门接手管理。
蒂娜的情况不理想,一旦病毒毒力过强,很可能会诱发败血症。
所幸,接手医院处理及时、用药得当,四天后,蒂娜的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民政部门也为她开了特殊通道,后期的治疗费用将纳入政府报销范围。
我每天下班后,都会绕道去看看她,病势最凶险的阶段过去后,她的身体也在慢慢好转。
见到我,姐妹俩都很开心,政府和医院帮了她们很多。在异国他乡,她们感受到来自许多陌生人的温暖。
当蒂娜一脸认真地说:“在中国真的哪里都能喝到热水,真好!”我笑了,这个还带着少许天真气息的女孩,分明已经忘记了零度的外滩,却还明明白白记得那杯氤氲着热气的水。
那一刻,我微微有些动容,姐妹俩实际年纪都比我小,本该是在家备受亲人呵护的时候,却不得不远走异国谋求生活。
虽遇到了许多糟心事,但终究她们还是知善忘恶的,见惯了生死的我,反而更容易被生者所感动。
大半个月后,蒂娜的身体基本痊愈,考虑到她身份特殊,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帮忙处理了住院费用等后续事项。姐妹俩的签证都已过期,属于非法滞留,也需要被遣返回乌克兰。
出院前一天,我去跟姐妹俩道别。
蒂娜拉着我的手,真挚地在我耳边用中文说了声:“谢谢。”她偏灰色的瞳孔像持续阴雨里骤然闪出的阳光,温润又明亮,尽管她说今后可能不会再来中国了,但会永远记得这里曾给过她们温暖的人们。
作者 | 大橙 急诊科医生
编辑 | 小新 (永远缺稿的小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