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先生写过一篇提纲挈领式的《吃的讲义》,文中道及:
全世界的东西都给你尝遍了,哪一种最好吃?
笑话。怎么尝得遍?看地图,那么多的小镇,再做三辈子的人也没办法走完。有些菜名,听都没听过。
对于这个问题,我多数回答:“和女朋友吃的东西最好吃。”
也许不少读者会罗列各种证据予以驳斥,随便说一条:不名一文时和女朋友一起咽的糠也算吗?然而,排除极端事例,仅局限于美食,蔡澜此说是成立的。“有情饮水饱”并不意味着“有情饮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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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一起吃饭的女朋友,有可能是你未来的妻子,有可能是你一生几位恋人中的一位。大凡恋爱,男女双方必须具备一个基础,那就是名为“苯胺基丙酸”的化学物质,是它使人六神无主。如漆如胶的两个人一起吃饭,无论是豪华餐厅的烛光晚餐、路边摊的烤羊肉串还是一方“露两手”的家常菜,在苯胺基丙酸的催化下,都堪称“佳肴”。
蔡澜的这个回答,让我想起闻一多所作现代诗《一句话》的开头:“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这一句”回答背后,隐藏着多少信息?至少五条:身体健壮、胃口奇佳、精神昂扬、氛围浪漫、有或多或少的钱。缺少哪一条,食物的味道都会受影响。倒过来看,当你说出“和女朋友吃的东西最好吃”时,五条尽在不言中。
这就是暗示的力量。孤立地看,日常会话乃至文学作品中那些平白的陈叙,例如“她打碎了一只青花碗”“我吃了一只茶叶蛋”,未必会启发不知内情者的联想。但单从“轮椅上坐着的男人,穿褪了色的军装,一只裤腿软塌塌地拖在轮子旁边”,就能品出许多意味:他曾是一名战士,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进而,我们想起他的英雄事迹,产生崇高的敬意。
且作一比较。甲是乙过去的校友,你是乙现在的朋友,甲关心乙,向你打听乙的近况。如果甲没空多听,你答以简洁的话语:“乙和太太去巴黎旅游了。”甲满足地点头,通过这句话他明白了乙的身体不错、心情不错、经济状况不错、家庭关系不错。你在万里之外忙碌,爱唠叨的妈妈急着了解你的近况,从身体状况、心理境况到经济情况,你只要说一句“我在健身房锻炼”,她就不会没完没了地追问了。
以暗示让人产生联想的“一句话”,算得上高级的文学语言。在这方面,王鼎钧先生发出警告:“古人看见圆扇想起团圆别离,今人看见冷气机能想起什么?古人看见野草想起小人,今人看见高尔夫球场的草坪能想起什么?古人夜半听见秋虫的鸣声想起纺织,今人夜半听见货柜大卡车的喇叭响又能想起什么?”
除非你的知识宝库中有相关储备,能连接历史和当下;除非你有跨越时空的哲思,能把琐碎而庸俗的现实过滤、提炼,要不你就得在“见山就是山”的怪圈里转个没完。好在有出路,那就是重新建立“暗示系统”。
(原标题:暗示的力量)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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