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了大姨“偷偷摸摸”给我家送大米的情景;想起了大姨给我们送饭到田埂的情景;想起……
“一个大姨半个妈,你们以后要记得。”四十多年前,妈妈躺在病床上讲出这句话时,眼泪水就在眼圈里打转。
那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五月的一天下午,患有偏头痛和心脏病的母亲,喘着粗气,把我和哥哥叫到跟前说:“孩子,吃了中午这餐饭,晚上的米就没了,也不知道你爸爸出去卖面条今天会不会回来?”“没关系,我们吃红薯。”我和哥哥不约而同答道。
我们母子对话过后大约一根烟的工夫,大姨还未走近我家大门,就习惯性地“嗯嗯”干咳了两声。我和哥哥应声出门,以为是大姨去赶集回家路过,像往常一样给我们兄弟姐妹送零食来了。就见大姨背着一只大花箩,箩筐上盖满了刚刚采摘的猪草,机织蓝布衣的背上湿淋淋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我们的高兴劲顿时往下掉没了。
“玉仔,身体这几天好些吧?给你送了些米来。”大姨跨进我家的木门槛后,放下花箩筐,就直奔到我母亲病床前问道。
“没事,好多了,反正老毛病,好不了,也死不了。呃,你怎么晓得我家今天没米煮了?”母亲听说大姨给家里送了米来,心里瞬间来了神气,马上拖着病体起身移下床来。
“我今天一大早就心里一动,想着你这肯定没米吃了,上午就没去墟场,等煮好几锅猪潲,别人家都赶集去了,我就用花箩背了些米来给你们吃。”大姨说着,眼睛在我家的大门和窗户上扫了扫,生怕让人听见,一脸的神秘。
“在哪里,在哪里……”站在一旁的我和哥哥,听到大姨说给我家背了大米来,重又高兴得跑到花箩前,抓走铺在花箩上的猪草,只见箩筐底下用菜叶子捂住筐边,中间压着一个鼓胀的黑色布袋子,用苎麻丝拴着布袋口。小小年纪的我,伸手想把布袋子拽出来,可是拽不动,好沉好重。
“大姐,你每次给我送米来,姐夫他晓得吧,要不,我给你记起数,等小孩子们做得来了,要还你。”母亲说这话时,把眼睛盯向了我。我抿着嘴,听不懂母亲和大姨在讲些什么,只知道这是母亲说的:“记数……要还……”
我家和大姨家相隔不到两公里,田土相依,语言相通。我妈自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后,身体就像溃了堤一样,常年四季“哎哟,哎哟”地低吟着。因为母亲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每天出工劳作记工分,尽管父亲把全身心的力气都用上了,每年一到年底,经生产队盘点核算,我们家总是入不敷出,成了全村人都知晓的“老超支户”。再加上我爷爷在土改时因多买了几亩田,被定为“地主”成分,左邻右舍有心想帮助我们家,也怕他人小题大做。
父亲是我们全家人背靠的山峦。每天从早晨天还没亮爬起来,要等到月亮挂在西窗,才会囫囵地上床休息。母亲每次生病后,一天几次,他都会按照医生的交代及时给母亲喂药;母亲身体好些了,他便每天早出晚归,挑着一百多斤的面条,爬坡越坎,走村串户去叫卖,赚取几个血汗钱,给母亲抓药,给家里买粮。到了夏季,父亲身上就很少穿上衣。不管太阳酷暑炎热,每次出门,他都是肩膀上披挂着一条米多长的洗澡帕,挑担时,则把澡帕铺垫在肩膀上,任凭肩上的重担磨压。父亲身上的皮肤,就像村子中间的老堂屋,四处都漆上了一层褐红色的桐子油,光鲜光亮的。
大姨命好,嫁的丈夫是个大户人家,自己身体又硬朗得像树桩,虽然不似农村人讲的那种“男人婆”,但在方圆几公里还是响当当的。论身材,走在大路上属于高回头率的那一类;论口才,站在人群堆里可以放开喉咙扯上几个钟。姨丈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生产队长,大红人一个,一家人的小日子始终都比别人家要过得殷实许多。那些年里,大姨到底给我家“偷偷摸摸”送过来多少大米,后来母亲没说,也没把数目传下来。
改革开放政策落实后,生产队实行家庭责任承包制,分给我们家的好几亩田,都在离大姨家不到五百米远的地段。每次到这里来做事,我们都会有事没事地跑去大姨家坐一下,玩一会。大姨见我们兄弟姐妹到来,脸上总是挂满了笑,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搜”出来,摆在桌上。到了吃饭时间,大姨会麻利地准备好饭菜,一定是留我们吃了饭才走。
有年夏天,正是稻谷抽穗扬花时节,天气连续高温无雨。眼看就要收割的稻谷要被旱死,父亲心急,不分白天黑夜抗旱保苗。到了星期天,父亲让我和哥哥两人也搞起了责任承包,把我家离大姨家最近的那两丘田分给我们。
我们村的稻田本來是水旱无忧的。上面有口水井,每天像条水龙汩汩而出,浇灌着它下面的几百亩田土。可这年,连续一个多月,老天爷都是睁开着“火眼”,眨都不眨一下,把那些高旱田里正在扬花的禾苗都旱成了点火即燃的稻草。
这天早晨,我和哥哥还没起床,父亲就爬上楼梯,把我们拖起来,说:“都什么时候了,我都已经去浇了两块菜地回来了。赶快起来,到罗家洞去提水浇田。不然,今年下半年就只有喝西北风。”父亲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丁点商量的余地,硬邦邦的。
“那么大两丘田,怎么保得了。”哥哥坐在床上揉着有几分倦意的眼睛,回了父亲一句。
父亲伸手就把哥哥的手臂劈开,吼道:“别废话,赶快下楼。等你们到了罗家洞,水沟里的水都被别人舀干了。”我和哥哥无可奈何地跟着父亲赶往罗家洞。
出门时,母亲叫着说:“孩子他爸,他们都还小,提累了,就让他们在树蔸下躲下凉,肚子饿了,要记得早点回家吃饭,别饿坏了身子。”父亲没有回话,母亲倚靠在大门旁,目送着我们,就像目送勇士出征一样。
我家的稻田边有条人工引水渠,水是从一条叫花溪河的河床上引过来的,但比我家的稻田要低一米左右。父亲把我们带到现场后,要我和哥哥两人,一人把守一丘田,一边从上面的水渠引水灌田,一边找一处最佳地段提水浇田。见我年纪小,没经验,父亲在离开前还帮我用泥巴在垠头上筑起了一个倒水进田的引水沟;在引水渠上垒砌了一道蓄水堤。
按照父亲的安排,我卷起裤脚,双脚插入到齐膝盖骨高的引水渠里,一手提桶把,一手端桶底,弯腰挖水,挺腰提水,似机械一般,将一桶桶的水送进自家的稻田里。
夏天的太阳越是中午越炙热,我晒得有点顶不住了,就干脆用水桶挖半桶水淋到自己的身上,然后,把水桶倒转过来,遮住头顶上暴晒的太阳。一分钟,两分钟,一小时过去,在我和哥哥一整天地擎提下,稻田里的水才渐渐浸没出地面来。
回到家里,我笑着跟母亲说:“妈妈,中午的时候,我好想去大姨家吃饭,可是……”我没把话说完,母亲就接过了话茬:“可是什么呀,想去大姨家吃饭就去嘛,你大姨对你们比妈妈还好。”母亲一脸的自信。
次日,又是一个如火烈日。大清早起来,家门口的几条狗,就吐出长长的红舌头,喘着粗气,懒洋洋地伏在地面上。爸爸见我们兄弟俩都起床后,板着脸,很不爽地说:“你妈的病比前几天严重些,我要送她去镇卫生院检查一下。你们两个就按昨天的样子,还是一人一个点,继续去提水灌田,一定要保住这两丘田,不然的话,下半年全家人都要捏紧裤带过日子。”
“爸爸,我们昨天才把那两丘田提满了水,干不得那么快,今天能不能不去了呀?”我眼鼓着大门口似火烧的日头,央求着。
“你懂个屁,这么大的太阳,一天都要三指水,等田都干死了,再去救,就没得卵用了。去,一定要去。”父亲有点烦躁地说道。我嘟着嘴,低着头,没有正眼看父亲。
“哎哟,哎哟,崽呀,都这么大的太阳,你们去,就要戴顶草帽,中午就去你大姨家吃饭。”听到我发出很不情愿的哀求声,母亲从里屋吐出一串微弱的声音来。
在父亲的怒视下,我和哥哥又各人提着一只水桶向着罗家洞的稻田赶去。到了引水渠边,继续重复做着昨天的事,双脚插入到齐膝盖骨深的引水渠里,一桶桶地挖水、提水、倒水……
等到太阳爬过头顶,我对着哥哥那边喊:“什么时候去大姨家吃饭,我肚子饿了。”哥哥没有回答。我又继续喊:“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大姨家吃饭,我肚子饿了。”哥哥还是没有回答。我心急了,怄着气,爬上垠头,直奔哥哥的取水点。
还没走近哥哥的取水点,我的心就要蹦出来一般,既没看到哥哥的人影,也没听到哥哥提水倒水的响声,他去哪里了呢?我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跑过去。只见哥哥用草帽遮住自己的脑袋,双脚浸泡在水中,正仰躺在引水渠坝上睡着了。听到我的声音,哥哥瞬时从酣梦中惊醒过来。
我顾不得其他,直问他去大姨家吃饭不?哥哥说:“顶一下吧,田里的水都快出地面了,搞完我们就回去吃。老是去大姨家吃饭,我都不想去了。”哥哥年长,懂事,我一脸无奈,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我在心底里咒骂哥哥“死脑筋,死脑筋”。
“亮仔,亮仔,你们都过来吃饭吧。”正当我们兄弟为吃饭问题发愁时,大姨跟往常一样,扯起她的粗嗓子,带着顶旧草帽,穿着大衣襟,从村口的那条小路上快步走来。
我家那丘稻田的西边有条小河,常年都有河水流淌,河畔长有两棵水桶粗的柏树。大姨走到柏树下就没走了,立在那里,酷似她身边的那棵大柏树,手里拿着旧草帽在不停地给自己扇风,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上。
我见状,光着脚丫子,蹦跳而去,心底里似乎注入了“核能”。等我们赶到后,大姨蹲下身,揭开盖在竹篾箩上的洁净洗脸帕,从竹篾箩仔里端出一碗茄子和菜椒混装的菜肴,提出一罐饭,随后吩咐我们自己拿碗筷吃饭。
看着我们全身沾满泥水,饿得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塞饭的样子,大姨问道:“你们有没吃早饭?你爸爸今天怎么不来?”哥哥听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姨。大姨没有吭声,拿起遮盖在竹篾箩仔上的灰白洗脸帕,忙转过身去,仰头揩搽了好一会。等再次转过身来后,她笑着跟我们说:“外甥,你们多吃点,以后来罗家洞做事,就去大姨家吃饭,大姨一定给你们做好吃的。”哥哥抬起头,停下碗,仰视大姨。而我,仍旧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次日上午,等我们赶到自家稻田边时,大姨顶着烈日,已经立在我提水的引水渠里帮我家提水灌田了。
故乡村口的花溪水,流过了一冬又一春,心怀梦想的我,将要离开故土,戍守南疆。这天早晨,随着送行的锣鼓声在村里响起,大姨挤开人群,站到了我的跟前,伸手帮我整理了衣领,随手从她的衣袋里“挖”出一个黑色的钱袋子,说:“外甥,这是大姨送给你的盘缠。还有,这是我从你家罗家洞稻田的田垠上抓来的一抔土,你把它带在身上,它会保佑你一生平安健康的。”大姨说着,又从另外一个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灰色的小布袋。我接过留有大姨體温的一沓零钱和装有我家田土的小布袋,泪水霎时摔落下来……
记得在我小孩出生后,我妈已是半瘫之人。那天,我从商店买完小孩的生活用品回来,刚进门,爸爸就直呼我名道:“亮仔亮仔,你大姨来了。”我闻声赶出门去迎接。只见大姨肩挂着一只黑色布袋,圆鼓鼓的,边走边笑盈盈地问这问那。进了屋,见小孩正在熟睡,她把黑布袋提到茶几上,解开布袋口,从里面先拿出了几沓用旧衣裤剪裁、针缝的小孩尿布和款色各异的口水巾,然后又拽出了两个塑料袋。一个装着我十分喜欢吃的冻米油茶。这是我们家乡人接待贵客时用的,有酥脆的冻米、糯米糍粑片、油爆花生米、红薯片等,用茶水或开水一泡,即可食用。参加工作后,我每次到大姨家,大姨都会准备一大盘,见我吃得高兴,她就乐在心头。
因为工作的缘故,这些年,我和大姨见面的时间不多,只能把思念藏在心底。有次,大姨很想到我家来看看,可她的子女们不允许,说“老人七十不留食,八十不留夜”,怕给我添麻烦。我知道后,请假赶到了大姨家,大姨见到我,又从她那掉了漆的碗架里端出一大钵早已准备好的冻米油茶来。见我一碗快吃完了,她马上又从瓷钵里舀起帮我添满,并不停地说:“你爱吃,多吃点。”见我吃得开心,大姨裂开嘴笑说:“工作不忙的时候,你就多回大姨家里吃,趁大姨手脚没麻,还做得起。”
“一个大姨半个妈。”
在大姨弥留之际,我蹲在床边问:“大姨,还记得我吗?”大姨眼睛直直的,喉咙在噎濡,可就是讲不出话来。我又想起了大姨“偷偷摸摸”给我家送大米的情景;想起了大姨给我们送饭到田埂的情景;想起……
潘光贤摘自《湖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