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梦到我的高中三年。梦里没有高考,没有课堂,没有老涛,却总是定格在这样一幅场景:撕碎的试卷从高楼撒下,漫天飘飞,像雪花,像不羁的年华。梦里的我是快乐的,如释重负的那种快乐,然而梦醒后,总有种不明所以的失落。
我是怀念那三年的。至少因为老涛。
“老涛”是我们给班主任起的外号,他总是扮演“笑面虎”的角色。刚进校的前几个星期,我由于“迟到早退,屡教不改,私自带手机违反学校规定”而被老涛喊出去一顿痛斥。一时间,我成了他首次考虑要“重点培养”的对象。
老涛讲课常常慷慨激昂,一堂化学课生生让他讲成了泛着诗意的语文课。然而,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排斥感。每当一堂课将尽的时候,同学们都簇拥着他问问题,我不问,偏是如此,待下堂课,他就会向我提问。在黑板上默写化学方程式,写的驴唇不对马嘴;问及化学小常识,答曰“不会”……我那时所谓的颜面估计是在他课上丢尽的。
老涛依旧每天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那种笑让我常常联想到平静湖面下的暗涌,青天白日下的利刃,不禁不寒而栗。高二那次,在宿舍午睡时间段,楼管大妈看我没按时休息,于是记了名通报批评,老涛下午第一节课就把我喊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一顿痛斥。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委屈,一种不容分说的委屈。我本想向他解释那时的我正在看化学方程式,可老涛似有一肚子批评的语句,不吐不快。就在我赌气发誓说以后绝不理老涛的时候,第二天他又把我喊到办公室,他说,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他说,你得学会安排自己的时间。他说,我看好你。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我的父亲,也是如此这般劝慰。
高三那年,老涛依然当我们班主任,只是比平常忙碌了些。每天早晨五点多准时在教室查人数,晚自习十点多回去。他似乎对我们的要求更严格了。校服必须要穿,校徽必须每天都要佩戴,早操必须每人都要跑。他时时刻刻像个威风不减的大肚将军,从不曾懈怠自己的本分,也从不曾忘记提醒将要上战场的士兵们记住自己的本分。
高三,那是我最难忘的一年。老涛把我调到最前面的位置,每当我稍有松懈或发呆的时候总能把我逮住,然后一顿训斥。有时候为了做那一张张接连不断的理综试题而节省时间不愿吃饭时,被老涛看见,又是一顿数落。本以为是场难得的关心,没想到他言辞犀利,不容还击,总让人误解了他的好心。
高三下半学期,老涛突然变得温和许多。他依然是第一个在教室等我们上早自习,陪我们最后一个下晚自习的人。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陪伴,甚至开始有了这种默契。他每天都讲些小故事大道理,为我们娱乐娱乐心情。老涛一向注重理综,以至于下半学期他每天都要监督我们做几张理综试卷。有一次老涛找我谈话,他说,他知道我喜欢写文章,文章需要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它是感性的东西。而理综是理性的,它需要的是心无杂念,刻苦钻研。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老涛:四十岁出头的年龄皱纹却是不少,黑色的眼圈和布着血絲的眼睛让他看起来老了许多。他永远都是一个理性的人,因而那些本意是感性动人的话经他一说也都晦涩生硬。只是这些,高三那年的我们才理解。
六月三日,我们毕业的日子。开完毕业典礼就准备每年一度的撕书狂欢。说是“撕书”,其实不然,书是万万不会撕的,毕竟那是一份纪念。我们把积攒了三年的试卷撕成碎片从高楼撒下,那时候它们的意义只是飘落,成为我们告别高中三年仪式的祭奠物。整栋高三楼沸腾了,一年一次的热闹,很难得。我当时所体会到的快乐如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明知道前路未卜,明知道韶华易逝,可那时一想到就要结束难熬的时光,告别老涛,除了快乐,别无他物。
高考前夕,老涛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很欣慰你们最终学会的不止是“成绩”,所以我相信你们。
六月八日,正式离校。老涛站在太阳里给我们发毕业相册,依然笑着。
当轮到我拿完向老涛说再见的时候,被他训斥了三年一滴泪都倔强不落的我,在转过身去的时候有种失落想哭的冲动。但眼泪对老涛是没有用的,因为他是个理性的人。我这样想着,没想到连告别都是轻松的。
那些逝去的光阴化作了梦里飘飞不落的碎片。经年之后你会发现,曾经责备你飞扬跋扈也包容你飞扬跋扈的人该多么值得珍惜,就像那段不复来的日子,或者那艘离了岸的船只,只是途经你生命的一小程。在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时间,有一些人,一些故事,一些交谈,就成为了最好的时光。
飞扬跋扈的时代,有没有一个人也曾途经你的时光,没有深情,也从不曾隽永,但他用晦涩生硬的语言替你分清了虚设的梦想与一成不变的现实?
(小双摘自《课外阅读》2019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