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准了返航的时间,我早早来到码头,盼望着父亲的船快些回来。四下里响起了“沙沙”声,这是9月里的“虾暴”。有一种巨螯虾,擎着两只螯一开一合,似乎永远不知疲倦,而成千上万只虾在海岸上同时开合长螯,便成了合奏,铺天盖地的声响,让人忽然觉察到脚下的这片海滩是活着的。一只长嘴鸥盘旋几圈,转身飞去了,它飞向海湾深处。就在它消失的地方,我望见父亲的船从岬角上拐进湾里来。
小船吃水很深,一进港就横了过来,船上传来一阵阵笑声和吵闹声。还没靠岸,就有两道人影飞身跳上岸来,在平坦地带摊开了黑油布,两人各扯住油布的一端,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脚步轻快,经过浅水洼时,溅起的水珠油亮,很快又熄灭在地上。油布抻平,罩住了大片地面,船也稳稳靠在了岸上。圆网兜呈饼状摊在地上,解开捆扎的绳子,把金属光泽的银鱼倾倒在黑色油布上,四处流溢,我们趕忙兜住油布角。银鱼离开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大多睁着眼朝天看,没有力气再蹦跳了,每块鳞片上都映着天上的星光,紧接着,又有银鱼倒出来,油布上的光亮在不断伸展,照亮了我们的脸。
在这样的夜晚,我们用手势交谈,生怕打破夜的寂静。油纸的四个角上都有铁环,四个角合拢,两人抬的大杆秤出场了,铁钩挂住了铁环,大包的活鱼离开地面。我拨着油腻的算盘给众人分鱼,所获之鱼均匀分成了6份,分给6家,用各色油纸兜住,塞进竹筐里。在那块最大的礁石后面,藏着6辆独轮车,大家找出自己的车,把鱼筐勒在车上,推着车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和父亲走得最晚,我们望着5辆独轮车走远,推车人的背影把鱼筐挡住了,由我这边望去,车轮变成一条竖直的黑线,支撑着满车银鱼的重量。我帮父亲扶着车子,父亲打第一道线的时候就连拽了三下,绳子深陷在鱼筐里。有一回我往车上捆鱼筐,走到半路绳子就滑脱了,鱼筐滚进沟里,鱼游走了大半,打那以后,父亲再也不让我捆筐了。看月亮的位置已快到半夜了,经过一片盐池时,那只狗迎面跑来,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盐池间的小路只能容一个人走过,父亲推着手推车,我在后面跟着,狗正好把路堵死,再也没有缝隙经过了,况且还是这样健壮的一只大黑狗。
狗忽地直立起来,两只后腿着地,两条前腿在空中踢腾,月光的闪电瞬间勾勒出它的轮廓,它的身躯有着与黑夜同样的颜色和质地,短而硬的鬃毛上,那些白亮的反光才把它和黑夜区分开来,我和父亲都失声惊叫起来。在我们的印象里,似乎只有那些修炼成精的动物才会学着人样两腿直立。
已是半夜了,海边的凉风起来了,沿着裤管盘旋上升,腿上的汗毛根根直立起来。那畜生嘴里喷出的热气已经在空中凝成了滚圆的白柱。这时,父亲忽然飞起一脚,不偏不斜,脚尖正点在狗的心窝,如果在白天,肯定会看到它胸前油亮的黑毛上印着一个清晰的泥脚印。
事后父亲跟我说,他当时想都没想,就胡乱踢出了那一脚。他难以确信,竟然踢中了。紧接着,我们听见了狗落水的“扑通”声,还有连成一串的尖叫。我们顿时轻松下来,黑狗吐出的热气还停在空中。
我两鬓已经热汗涔涔,冷风一吹有些发麻。黑狗在盐池里扑腾着,我们往下看了一眼,没有看见它,只听到它口中发出喑哑的“呜呜”声,这让我们紧缩了半天的心颇感抚慰,回家的路在脚下豁然展开,而在刚才,这段路被狗吞掉了。
18年过去了,在城市的夜晚,日光灯照得房间里如同白昼,我们照例昏昏欲睡,电视里一张张脸在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嘈杂的歌声也已经细若游丝,父亲就在我身边,此刻,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在这样的夜晚,是否还会有人记起那个遥远的获鱼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