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以为,我会和周翰一直在一起。
说实话,从小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在他鼻子冒泡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在他天天抓毛毛虫还是个杀马特少年的时候,在他不好好练琴总是惹师傅生气的时候,我以为时间就会这样一直一直下去,我们也永远不会变。
可是时间它给了我一个大耳光,告诉我,我想的太天真了。
彼时的我刚拿了省小提琴比赛的金奖,但我一点儿都不开心,毕竟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如果不是周翰临时消失,我跟金奖肯定毫无瓜葛。
我慌里慌张地跑到后台,翻遍每一个小角落,最后才在化妆间找到了遍寻不到的周翰。他还穿着比赛用的燕尾服,毛茸茸的自来卷因为主人的随意拨弄已经散落成一团,颇有几分爱因斯坦的造型感。
ldquo;周翰!”我喘着粗气,“你在这儿干嘛?师傅生气坏了。”
而周翰抬都没抬头一下,一心盯着手机屏幕,他冲我招招手,我就麻溜地滚了过去,屏幕上写的东西我连一个字都看不懂,周翰却看得津津有味。
ldquo;这是什么?”我问。
ldquo;《量子物理》。”他眼睛亮晶晶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兴奋,“物理学真的太有趣了。”
二
师傅理所当然的大发雷霆,毕竟为了看书错过本能赢得第一的比赛,在我们所有人来看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周翰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从来不知道收敛,我觉得,如果不是他在小提琴上的确是天赋秉异,一定会被逐出师门。
而周翰也总是不知疲倦地向我卖弄科普那些我不懂得的物理学知识。
ldquo;蒋新桐,我问你,如果你坐着光速那么快的飞船,飞到离地球九光年那么远的天狼星去,你觉得要用多久?”
ldquo;我不知道,可能,十八年吧。”我费力的回答,勉强运用我为数不多的数学知识。
ldquo;不对!”周翰像是被无知小孩逗笑的大人,“如果飞船能够达到光速,那你的心脏,呼吸,思维,甚至你的手表,都将减慢七万倍。什么意思呢?如果你吃完早饭就去天狼星,等你回来的时候,还可以赶得上吃晚饭。但是地球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他们已经吃过6570顿晚饭了……”
ldquo;所以呢?”我继续扮演着自己倾听的角色,等着周翰的下一步指示。
可我并没有满足周翰的期望,他一下子撇下了嘴角,“你真无趣。”
ldquo;蒋新桐,你一点儿也不懂得物理学的美。”这是周翰给我下的定义。可我也一样对他抱有同样的疑问,他为什么不再对小提琴感兴趣了。
从五岁那年我被妈妈提溜着放到师傅面前的时候,周翰就已经开始练习小步舞曲了。而等到十年后的现在,在我还对帕格尼尼胆颤的时候,第二十四号随想曲已经成了周翰的拿手菜。
我一直以为,周翰是喜欢小提琴的,就像我一样。每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拉上一支小夜曲,再加上一首夜莺,舒伯特就是伴人入眠的绝佳好物。
甚至在我问起来的时候,周翰也总是说,“对,我们一起考到中央音乐学院,到时候我就是小提琴首席,你就当我的候补。等到毕业了就去柯蒂斯进修。”
我以为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可是周翰骗了我。
三
艺考的时候,周翰没有出现,就像是那次比赛一样。可是没了首席,替补也不一定可以上场。
我似乎习惯了有周翰为我压阵的场景,习惯了呆在他身后做一个小小的影子,当他突然消失不见,阳光一下子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发现我一个音符都想不起来。
我没有通过央音的考试,和根本没来考试的周翰得到了同一个结果。
当我可怜巴巴的被惩罚在琴房里为所有的小提琴抹松香的时候,周翰从师傅的房间走了出来,伴随着的是玻璃杯被砸碎的声音。
周翰走到我跟前,蹲下来,给我当助手递东西。这就像是无声的道歉,我几乎在一瞬间心软,可还没等我开口原谅他。
ldquo;蒋新桐。”周翰突然说,“我不要学小提琴了。”
我完全忘记了后来他又跟我絮叨了些什么,只知道当他走了以后,小师妹来到琴房,被泪流满面的我吓了一跳。
ldquo;师姐,你怎么了。”看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我抹了把脸,“没考上央音,有点难受。”
ldquo;那还可以去其他学校啊。”她这才放下心来,赶紧跑过来开导我。
但我自己心里知道,不论再去哪所学校,都不会再有周翰陪着我了。
从此以后,我就会像是没了小白龙的千寻,而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头。”
四
周翰最后上了复旦的物理系。很好的学校,超高的成绩,或许当他第一次看量子物理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小提琴已经留不住他了。
但我总是想,他只是一时走上了歧路,他爱了小提琴十几年,怎么能说放就放下了呢。
我于是悄无声息的听了师傅建议,最后被录取到了上海音乐学院。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间我松了一口气,同在上海,这样我去找周翰的时候,能省不少路费。
事实也的确如此,毕竟周翰总是忙。忙着实验,论文,这一门那一门奇奇怪怪的学科。我甚至还给他抄过实验报告,只因为他要去蹭化学系的课程。
ldquo;可你不是只喜欢物理吗?”
周翰笑了,卷卷的头发摇摆着,越发的放荡不羁。他揉了揉我的头,“你不懂。”
我其实懂的。我在心里腹诽,我见过化学系的那个女生,在周翰的手机相册里,在他图书馆永远习惯看向的方向。那个女生,怎么说呢,很特别。
就像她在周翰的手机里的备注是“玛丽·居里”而我只是“蒋新桐”。
居里小姐长得不算很漂亮,至少在我看来,她比上音的女孩子差远了。
她总是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时常用一支笔盘起来,穿着十分普通的纯色连衣裙,看材质还是纯棉,总之就是毫不显身材的那一种。
但在周翰嘴里,她很有才华。居里小姐能跟周翰喋喋不休的讨论天体物理,化学变化,而我就像听天书一样坐在他们旁边,翻着我手里几乎已经翻烂了的帕格尼尼乐章。
我还是想把周翰拉回小提琴的世界,或者说,拉回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这或许只要一个契机,让他再一次感受到小提琴的魅力就好,毕竟他是那么的有天赋。
每个大学几乎都有新年音乐会这样的存在,大多时候表演者都是学生,但这次复旦另请了一个乐团来演出,很巧,这个乐团来自上音。
我抱着周翰的一堆奖杯证书的照片找到乐团的团长,希望他们能给周翰一段独奏的机会。
没费多少功夫,毕竟周翰的成绩有目共睹,又是复旦的优秀学生。而最后一道关卡,就是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我的同班同学,顾华章。
五
更胜于我和周翰的从小学习,顾华章出身小提琴世家,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听着小提琴曲发育,热爱小提琴宛如生命。如果说我最佩服的同龄人里,除了周翰,那就是他了。
ldquo;天天往复旦跑的小提琴公主?”顾华章看着我,语气格外的刻薄,“如果不是你每门课都能拿优,练琴的时间也没减少,我真以为你想要去复旦读书了。”
他又看着我拿来的推荐信,了然的笑了一下,“为了男朋友,难怪。可惜我不同意。”
我抿住嘴,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他不是我男朋友,而且,为什么不同意?他很有天赋,只要……”
ldquo;那让他自己来。”顾华章瞥了我一眼,语气似乎稍微和缓了一点儿,“有天赋的人多了,你也有天赋,估计比他不知道强哪儿去了,但你如果没有每天坚持练习五六个小时,你以为你的天赋能帮你多久?”
就像是气球上突然扎了一个窟窿眼,我的气一下子消了许多,或许是因为他说我比周翰还要有天赋,而在这之前没人任何人说过,我只是周翰的陪衬品。
所以我没有反驳他,只是没打招呼就跑了。
圣诞节的时候,我找机会跟周翰说了这件事,着重点在顾华章的挑剔,用的是抱怨的口吻,不经意的语气。
ldquo;幸好他们没同意。”周翰把玩着手里的魔方,让它随意的做抛物线运动,“我现在可没时间练琴,再说了,我早没那时候的水平了。”
我停下了脚步,当周翰疑惑的回头时开口,第一次正面问他,“周翰,你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小提琴了?”
周翰收敛了笑意,像是看出了我的不解,“从小你们都说我有天赋,可是蒋新桐,我远不如你。”
ldquo;我把小提琴当作任务,当成未解的方程式,每一个音阶都是xyz,我像是编程好代码的机器人,只用执行任务,我不喜欢它,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周翰飞快的拼着手里的魔方,“所以我总是努力练习就为了能压你一头,证明热爱也不算什么,我不喜欢小提琴照样能练到第一。但其实很多时候你可以胜过我的,蒋新桐,是你自己限制了你自己,或许没有我你会做得更好。”
他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以前很嫉妒你,你看小提琴的时候眼睛里有一团火,哗,能烧着一切,可我没有。直到,我找到了物理。”
我无话可说,像是第一次认识周翰,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是物理让我知道,当你发现你热爱的那个东西,你就再也忍受不了不喜欢的了。”
这句话像是一语双关,但我从来不懂得转弯,毕竟或许错过了这次,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当外滩上炸响烟花的时候,我跟周翰说,“我喜欢你。”
他很冷静,冷静的让我的表白显得有些可笑,他说,“我跟你出来,是想请你帮我给阮阮挑跨年礼物。我想跟她表白。”阮阮是居里小姐的名字。
六
我或许早已经猜到了这一点,表白只不过是了自己一个心愿,我于是从善如流的表示刚刚是在开玩笑,并请求周翰也帮我挑了一个礼物,送给一个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的男朋友。
周翰送我回到了学校,我闷头往宿舍楼走,面前突然窜出来一个黑糊糊的人影,“蒋新桐。”
我其实没怎么被吓到,但仿佛是找到了理由,眼泪几乎瞬间流了下来。
这次周翰的拒绝,我好像才意识到,我已经真正被抛下成了自己一个人,以前所有跑去复旦掩人耳目的行径,都被真实的剥开,而我只不过是在寻求心理安慰。
ldquo;你别哭啊。”这回慌的是对面,他飞快的变出来纸巾甚至还有热乎的奶茶。等我哭好了抬头一看,是那个毒舌的顾华章。
ldquo;你吓我干嘛。”我的声音还带着些抽噎,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乎是理亏,顾华章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怼我,他在我旁边坐下来,“我想请你参加这次的新年音乐会,乐团换场时间的独奏。”
我愣住了,“为什么?”
顾华章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你的音乐出色富有魅力,在学校里都是出名的,为什么不请你呢?”
我哑然,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已经不是周翰背后的小影子了,一下子好像是天上云烟散去,阳光直直照在我身上,而这次,我不会再躲开。或许周翰说的是对的,没了他,我能做得更好。想通了的我终于抹去泪眼,我把刚刚周翰挑的礼物送给了顾华章。
ldquo;这是什么?”顾华章有些发懵。
ldquo;送你的圣诞礼物。”我说。
我同意了顾华章的邀请,独奏的曲目挑了以前最不敢尝试的帕格尼尼《第二十四号随想曲》。等到演出的那一天,淡紫色轻纱裙,微卷的长发盘起,周围人笑着赞美我“不愧是上音小提琴公主”。
我看见舞台下周翰和居里小姐为我举着灯牌,两个人看起来格外登对。我看见舞台上刚刚谢幕的乐团成员走下来,顾华章戴着金丝框的眼镜,穿着燕尾服,拎着小提琴的样子有点帅气。
他对我笑了笑,“准备好了吗?”
ldquo;当然。”
七
我终于放下了周翰,再回过头看我来时的道路,或许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周翰,那么离不开周翰。只是当有了周翰的时候,我的所有偷懒和软弱,都可以用天赋不足来聊以慰藉。
而我所期望的他回来,也只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够回到最开始的舒适区里。
或许也正因如此,居里小姐从没有将我当作情敌看待,因为她看得清楚,我对周翰的亲情和依赖远大于那点儿爱慕。
我最后还是踏上了前往柯蒂斯进修的脚步,只是哪怕这次身边没了周翰,我也不会再像高考的时候一样因为缺少安全感而哭的一塌糊涂。
我应该感谢他的离开,因为正是这样才让我变成了更好的我自己。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顾华章专注的脸庞,似乎是感觉到我的注视,他抬起头,挑了下眉毛,一如最开始时候的毒舌,“是assignment做完了还是pre准备好了,小公主您怎么就有空发呆了呢?”
摇摇头,我控制不住的咧开了嘴角,“顾华章,你愿意请我看一场电影吗?”
我想,明天会更好。
作者 | 容与
编辑 | 小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