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肇事后,我的噩梦73天

发布者:安般兰若 2021-11-12 17:48 来自: 知音真实故事

在那条半个月前刚刚修好的乡村公路上,我一个大意把油门踩到70迈,好巧不巧,这时候正好有辆电动车从路旁的辣椒地里窜出来……

本文由作者的亲弟弟口述,以第一人称写成。

2014年本科毕业后,我一直在西北地区一家国企做行政,工作四平八稳,生活波澜不惊。

直到2017年,单位抽调我到当地偏远地区,开展驻村工作。

工作需要,我常常和困难群众同吃一锅饭:我可能今天中午刚在张家喝过大米稀饭,晚上又会在李家吃拉条子,明天可能又会在王家啃油馕。

每天这样吃着百家饭,给我的健康带来了巨大的隐患,我决定自费去接种一支乙肝疫苗。

8月14日,趁工作结束得早,我开着那辆前不久刚入手的黑色小轿车,去了乡卫生院,不巧的是,接种疫苗的大夫临时有事离开,我只好下午再去。

后来想想,我如果不磨蹭,工作结束的再早点,当天上午或许就能打上针,下午我就不会再跑一趟,我肯定就不会摊上那档事;又或者,即使我上午磨蹭了,下午不去贪图便利走那条近路,也不会有问题;又或者……

可世上哪里有如果——

就在那条半个月前刚刚修好的、甚至还没来得及挂上交通标识牌的乡村公路上,我一个大意把油门踩到70迈,好巧不巧,这时候正好有辆电动车从路旁的辣椒地里窜出来。

来不及等我反应过来打方向盘,只听“砰”的一声后,驾驶室的安全气囊立马弹开。我的胳膊被弹到麻木,眼镜也被弹掉了,世界一片模糊。

一切都失控了,车后来在路牙石的制动下总算停了下来。

好不容易找到眼镜,下了车,一旁的电动车被撞得零件乱飞,一地的碎渣似乎在告诉我车祸的惨烈,一位肥胖的女人倒在了我的车轮底下,一动不动。

我恐惧得不敢向前,只能退到离她约5米处的距离,歇斯底里地大喊:“喂,喂,喂——”

我的喊声没有得到那女人的回应,倒是惊动了正好路过此地的两位村民,我请求他俩上前去看看究竟。

两人费劲地把女人从我的车底盘下拉出来,她一动也不动。这时候,一位途径此地的乡村医生也加入到营救中来,她发现导致女人昏迷不醒的倒不是流血的口子,反而是脑袋。

她初步断定女人就算能活过来,也是重度残疾,尽管这样,她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一遍又一遍给女人做着心肺复苏。

看到这架势,我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害怕她真的就这样一口气上不来,更担心她从此就这样昏迷不醒。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慌忙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父母和姐姐,大概因为是上班时间,没有一个人接收到我的求救信号。

没办法,我只好打给当时驻村工作组的组长,也是当地县委的一位工作人员,在他的指挥下,我报了警,打了急救电话,原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交警最先赶到,我被安排先上警车等候着。救护车赶到后,大夫动用救护车上的各种仪器仔细把女人身体查看一番后,却并没有安排抬她上车。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就是那么简单的一次碰撞,那么短短的一秒,我的人生就此将会有重大的改变……

我被带回交警队录了口供,他们联系到了我的家人,并且要他们给我带来被褥,直到被收走了驾驶证、身份证,被限制了自由,我才真正从心里接受一个事实——我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撞死了。

那一夜,我没干别的,脑子里只在反反复复地想,我会被关多久?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我得给人多少赔偿?30万?50万?甚至更多?

好在,一天后,家人托了个很有脸面的亲戚,和我单位的领导一起,给我办理取保候审手续,获得了大概一个月左右的监视居住时间。我可以正常上班,但隔几天公安机关就会打电话例行讯问。

出来后,我通过多种途径得知了死者的基本情况:死者女,54岁,有一位70多岁的老伴,父母及公婆均已过世,四位子女均已成年,只有一个小女儿刚参加工作还未结婚。

接下来,我姐姐姐夫主张尽快找专业律师处理后续事务,但我父母还是信奉关系至上,期望那位有脸面的亲戚能帮忙走走门路。亲戚表示,人家死者家属还没打算告咱,咱先去找哪门子律师?

当时的我们,包括那位有脸面的亲戚,既不了解法律,也没有聘请真正懂法律的人,我们仅凭自以为是的生活经验,都以为整个案子就是钱的事——赔钱、结案,然后正常生活。

为了获得最大程度的谅解,我和家人主动提出想去看望一下受害者家属。

考虑到我当时是驻村工作人员的特殊身份,也考虑到当地的丧葬风俗,交警大队先联系了受害者所在村委,待村委基本安抚好了家属情绪、死者头七过后,才安排我的母亲和公司领导捎上丧葬费,在村委和死者老伴见了面。

为保护我的人身安全,交警并没有让我出面,而是躲在村委办公室的隔间,可以听到外面办公室的谈话声,透过窗户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的状况。

死者老伴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比她大十几岁,这几年我不能干了,家里啥都指着她。”“我小女儿去年才中专毕业,刚刚不用花钱了……”“她一天福也没来得及享……”

老人后来越说越伤心,连眼泪带鼻涕挂了一胡子也顾不得擦擦。见此情景,我也十分自责。

我闯祸了,还闯了一个天大的祸,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祸。

而以我在现场的观察,家属并没有要为难我的意思,只说一切按照法律规定来即可。想到这里,我更是愧疚不已。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回来后,我和家人只能尽力准备赔偿款,以期让活着的人能好受点,也期望我们的态度能够让死者家属不要太为难我,以免去牢狱之灾。

案发后大约一个月的样子,事故认定书出来了——我因为当时时速70迈,存在超速行为,对这场交通事故负主要责任。

一个星期后,交警队打电话叫我和家人过去一趟。我心想,事情终于要解决了,甚至捎上了银行卡以备随时取现,以为案子不用出交警大队就能了结。

哪知一去,交警正式通知我,需要进去住几天,我和家人当时一脸懵逼,一股莫名的恐惧随即由胸口蔓延至全身,我不自觉地拉了拉一同前来的母亲的胳膊。

看我一脸茫然,交警解释,案件要走流程,最多7天,我会被放出来。

吃了这颗定心丸,我这才放心地跟着去体检。体检的路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们:“里面的犯人会不会欺生?”他们啼笑皆非,回答我:“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体检完,走了一圈审批后,我才被拉到监视地点报到。

那地方一共有三道门,我在过完第二道大门的时候被要求剃头、更衣、检查身体。确认无误后,他们带我到最终目的地——也就是我接下来73天的栖身之处。

这是一间大约20平方的房间,房间最醒目的地方是一个大炕,炕上放置着大家的被褥,被褥的形制和大学时代学校统一提供的那种蓝色的被褥差不多。

房间的一角配置有最简单的洗手池和蹲便器,整个屋子唯一能称得上家具的东西就是一个大柜子,大柜子分出若干个小格子,格子不带门不上锁,供大家放置各自的洗漱用品和餐具。

果然是我电视剧看多了,没有犯人敢欺生,更没有狱警对我拳打脚踢。所到之处,每个工作人员都是一副公事公办、文明执法的姿态。

工作人员对所有犯人也都一视同仁,我的狱友里有从前管放贷的银行副行长,有强奸犯,也有过失杀人犯,还有像我这样的交通肇事犯。

他们并不会因为你之前尊贵的身份而优待你,更不会因为你入狱的罪名太卑劣而虐待你。

不管我内心多么不愿意融入这里,但我还是进来了。假如一定要找一个和他们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我身上还有剃头时残留的头发渣子。

不过,狱友很快就要求我,去冲个凉水澡。他们那意思是,你看,你唯一特别的头发渣子也被冲没了,你认命吧,你就是我们中的一份子。

我只好和大家一起,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十五分钟洗漱后吃饭,然后背诵监规、学习、唱歌、做队列训练,然后休息、午睡。日复一日!

监规,就是各种不准,不准打架斗殴,不准高声喧哗,不准来回走动……

学习,就是学习法律,让你知道你到底犯了哪一条、哪一款,让你伏法认罪。

至于唱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等待开庭遥遥无期的那几天,我唱着“心若在,梦就在”差点没哭出声来。

下午,再把上午的事按顺序来一遍,十一点睡觉。那是我参加驻村工作大半年来,难得的一段无比规律的作息时间。

但是突然被剥夺了自由,生存环境又是那样促狭,所以最开始的那7个夜晚,我基本都是在失眠、焦灼中度过。

对我这样的享乐主义者而言,监狱的伙食有点让人难以忍受。一日三餐中两餐有菜,菜基本就是白菜、土豆、萝卜。菜里也会有肉渣渣,运气好能分到1—2片,运气不好1片也没有。

这样几天下来,我开始便秘,越是便秘越想去蹲蹲碰碰运气。但那里不是你想蹲就能蹲,人家吃饭你不能蹲,且你也不能总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呃,再说,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也有些不适。

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时间,包括吃饭、学习、唱歌,我们都被要求以盘腿的姿势坐在炕上。坐得腿麻了也不敢随心地伸,怕万一再碰到哪个一点就炸的主。

我一直坚信自己7天后就能出去的,所以一切非常低调,也不想在里面又生出什么事端。

万万没想到的是,7天期满,我竟一点要被放出去的迹象都没有。

更没想到的是,我居然遇见一个中学时代的哥们!哥们在这里做管教,我至今记得那天他从众多光头中把我指认出来的尴尬。

我羞愧极了,站在那里生怕他以为我十恶不赦,极力解释自己并不是什么强奸、杀人、抢劫,只是因为交通肇事。

幸好遇见他,我才知道,我的案子并没那么简单,现在已经到了法院。只是因为情况特殊,各种司法程序都比较慢,但又在法律流程之内,也不能保释。

这意味着,我的判决如果下不来,我就得要在里面一直呆着。

当务之急是快点找个律师,推进法院早日开庭。哥们把我的意见转达给了我的家人,很快,我就见到了我的代理律师。

律师的作用更多像一个桥梁。我的案子走到了哪一步、什么时间会开庭,这些信息全部由她传递给我。也是她给我的家人转达,我在里面还好,没受什么委屈。

当然,她的专业也给了我们勇敢面对现实、争取宽大处理的信心。从此,我的期盼从早日结束7天的看守所生活,变成了早日开庭、早日判决。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失眠渐渐好了,但是我却愈来愈多地想念我的亲人,尤其在听到律师说我的母亲,为了我的事每天给她打一遍拜托的电话后,我的心里如同钢针扎了一般。

我的母亲一辈子强势干练,把我父亲和手下的工人管得服服帖帖,几时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人?

想我在出这档事之前,母亲日日在我耳旁聒噪,亲戚朋友中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结婚了,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给她牵个儿媳妇回家?

现在可好,不但她盼望的儿媳妇遥遥无期,还得要她因为我而担惊受怕。

偶尔我也会愧疚地想到,受害者的四个女儿是不是现在也像我一样,想念着她们逝去的母亲,她们的痛苦应该比我更深的吧!

我就在这样不断反省不断期盼的反复中,焦灼度日,等着这律师那边给我带来好消息。

律师的第二次探视给我带来了下个周一就要开庭的好消息。

从周六开始,我就各种准备。洗澡,对,一定要洗掉这身晦气;剃头,对,能留在这里的东西一定不要带到以后的生活里。

时间终于到了星期一,我各种巴望,只要外面有一点点走动声,我就期待着:是不是工作人员来带我去开庭的?

那天特别漫长,但一直等到背完监规、学完法律、唱完歌等等这一系列的常规事情,都该吃中午饭了,我仍然没有等来任何消息。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受害者家属突然漫天要价呢?还是检察院那边又有什么新的说法?

中午躺到炕上,我能看到房间顶上那个连半平方米也没有的小天窗。我甚至在梦中把自己化作了一缕青烟,一定要循着天窗的缝隙飘出去问问究竟,为什么?

我已经这样虔诚地悔过了,我就那么不可饶恕么?

我的悔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被消耗殆尽,有时甚至替自己不值——难道非要一命抵一命,你们就痛快了么?

正好在我情绪几近奔溃的时候,狱友们又因为彼此之间一些不必要的口角而招致严管,整个监室被罚扣三个星期的生活用品。

这期间,我们没有卫生纸用,如厕后只能用凉水冲洗,要知道当时已是深秋,我的胃肠状态很快从入狱之初的便秘转变为着凉之后的腹泻。

记得那天因为实在憋不住,插了那名强奸犯的队。不等我蹲下,强奸犯就操着一口家乡话开始冲我大喊,大意就是骂娘之类的。

听到他叽里咕噜的挑衅,想着这些天在里面的憋屈,我气不打一处来,双拳也不自觉间地早已紧握。

然而,最终我只是在心里发发狠而已。我用尽这一生最大的自控力,忍住,一定要忍住!如果我在狱中再次滋事,怕这牢底是要被我坐穿了。

忍、忍、忍……

终于,我等来了律师再一次的探视。她说,这一次是明天,准开庭,该怎样回答原告律师的提问,受害者家属临阵加码该怎么办 等等这些注意事项,律师一一嘱咐了我一遍。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提走了。我被戴上手铐和头套辗转去了很多地方,最后,重见天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被告席上了。

两个多月以来,我第一次看到我的父母。父亲本来是一位170斤的大胖子,现在竟然找不见啤酒肚在哪里;母亲因为终日以泪洗面,双眼皮早已变成三眼皮。

看到他们憔悴的样子,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发誓:出去以后一定、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不然我就真的不配为人。

他们想让我早点成家,我就尽力去相亲好了。母亲爱唠叨就随她唠叨好了,我洗耳恭听,父亲戒不了烟就不强迫他戒了。

我甚至想好了,以后要经常带二老去体检,条件允许还要带他们去山东看望姐姐姐夫……

这些爱父母的方式,我自以为已经马上就可以实现了,然而,受害者小女儿的法庭陈述, 我这一点点仅有的自信,很快被碾压得七零八落——

ldquo;母亲从前对我说过,黑袍子她穿够了,我刚刚给她买了两条颜色鲜艳的裙子,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把裙子捎回家,就得到了她的死讯。”

ldquo;母亲这样突然离世,我又没个哥哥嫂子,你们让我的父亲往后咋办?他连饭都不能做!我想最后只能由我这个小女儿来照顾他,直到哪天他离开了,我再把自己嫁出去!”

这话分量太重,她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我的母亲更是泣不成声,甚至不顾父亲的犹豫,现场决定在原先律师遵照相关赔偿标准拟定的民事赔偿22万的基础上,又加了3万的精神损失费,并且当场支付完毕。

都到了这一步,他们也很爽快地在谅解书上签了字,法官宣告民事审判结束。

在等待刑事审判开庭的间隙,律师鼓励我,一般受害方谅解了就不会判实刑,要我只需要如实回答公诉人的问题、诚恳地认罪即可。

果然,后来最终的刑事判决如律师所料,因犯交通肇事罪,我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社区矫正。

审判3天后,我终于结束了那段两个多月的囚徒生活。

出监狱第二天,我就被要求带上相关材料到社区司法所报到。司法所的人首先给我带上一块用来GPS定位的特制手表,在高科技的支持下,我开始了为期两年的社区矫正生活。

这期间,我的手机和手表不能无故失联,原则上我也不能离开常住地,如果确有需要,我必须提前一个礼拜到司法所报备。

平时我可以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只是每个月固定有两天要去司法所学习法律知识,偶尔还被要求参加社区公益劳动。

期间,司法所的工作人员反复向我强调,一旦我再犯罪,等待我的将是社区矫正立马取消,转而执行实刑。

时至今日,我虽然还没有完全获得自由,但总算可以正常地工作与生活。

两个半月,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实在不值一提,里面遇到的人生百态也不足以重塑我的三观,我也不会因为这个挫折患上心理疾病,更不会从此仇视社会。

但是,经此一劫,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深刻的体会到,法律这东西,是整个社会生活的一条底线,平时你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你碰触到了,就要因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付出的代价就是,从此有了案底。

初出狱的那段时间,我并没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每天依然按部就班的生活、工作,领导们还不时鼓励我,生活中如果有困难,就及时找他们解决。

直到事故发生一年后,我所在的国企发起了新一轮体制改革,许多关键岗位实行竞聘制,其中就有组织之前本来重点培养我的、安全生产办公室主任一职,现在我因为有了案底,竟然连竞聘的资格都失去了。

更令人伤心的是,很多姑娘一听我进过监狱,便立刻把我联想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让我至今孤身一人。

我只好在30岁的年纪,依然单身,被动放弃国企的铁饭碗,去了亲戚开的一家建材城,帮着收收房租。

直属领导刚开始想让商户们把租金打到我的个人账户,我再通过别的途径转交给公司,这样公司就可以少交点税。

我直接拒绝了,有过这次教训后,任何有法律风险的事情我都不会再碰了!

作者 | 鸢尾花花儿 农艺师

编辑 | 小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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