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阶级和低端人口之间,隔的不过一堵矮矮的篱笆墙。
这堵篱笆墙的构成大致如下:日料、钢琴、全麦面包、海外旅行、学区房、兴趣班、月薪两万、双语幼儿园、985名校。这些元素,从头到脚堆砌下来,就是摸到了当代都市中产生活的门道,也是区分中产阶级和低端人口的重要标志。
马云说过,月薪两三万的人最幸福。我想,他说的应该是中产阶级的那种幸福。毫无疑问,我们的中产阶级生活很幸福。
虽然有广州的中产母亲抱怨,孩子去美国参加夏令营太贵了,半个月就要两万,但不可否认,这其中也隐藏着炫耀的幸福:看,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我家孩子去得起两万块的夏令营!
对低端人口,中产阶级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主要来自物质生活的优越。
九千的日韩五日游,两万的欧洲十日游,下层平民去不起。三十块一个的裸麦面包,人均四百的高级餐厅,下层平民吃不起。
当然,动辄数十万一平的大城市学区房,下层平民就更别想染指了,而一套优质学区房,毫无疑问,是中产皇冠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对上流社会,中产阶级也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主要来自于文化上的优越。
由于中产阶级大多出于读书人,他们最乐于谈论文化、品味和教育:马云固然厉害,然而杭州师范大学毕业的文凭,似乎含金量低了点。
李彦宏学历很高,然而百度赚的黑心钱太多,也就沦为了下流。王思聪学历又高,赚得黑心钱也少,但却喜欢网红脸,品味堪忧,也非上上选——如此比一圈下来,我们中产阶级收入虽少,在他们面前,也不失精神上的巨人了。
一名合格的中产阶级,幸福指数是非常之高的,所担忧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世界的和平。二是地位的传承。
中产阶级比谁都更祈愿世界和平。
和平才能令中产阶级过上好日子,也就是咱倍加推崇的岁月静好。中产阶级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800万一套的学区房里,泡一壶伯爵红茶,吃两块司康饼,看云卷云舒,听孩子用英文背背泰戈尔的诗,想想春节该带家人去哪儿度假,感叹一番,啊,生活,如此美好。
世界也不是没有悲惨和丑恶。
在朋友圈里,中产阶级勇于积极地奉献爱心,促进世界大同:哪里的农民工孩子没书念了,哪里的贫困山区儿童没衣穿了,他们都会一面流泪,一面心怀愧疚,积极地转发支持,满脑子都是社会关怀。末了,还要提醒自家孩子一番:看到没有?不好好念书,以后就是这般模样!
对,念书。念书,事关中产阶级第二项人生大事:地位的传承。总监难保自己的女儿仍是总监,处长难保自己的儿子仍是处长。如何把中产的地位传承下去,甚至更上一层楼,才是父母们最为忧心的问题。
中产阶级们相信,努力和奋斗,是保障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头号因素。李小琳说过了,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这是中产阶级们人生的座右铭。月薪两万,更是隔绝生活中大多苦难的关键因素。
当年的苦孩子们,靠努力和奋斗考上大学,来到一二线城市,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窘境,过上了体面人的生活。
他们比谁都相信,教育是改变命运的关键。只要名牌学校毕业生加身,他们的孩子从此就有出路,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便能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他们比谁都迷信,努力和奋斗的意义。他们靠着努力和奋斗,从低端人口爬到了中产阶级的位置。
那么,他们的孩子,必定也能靠着努力和奋斗,从中产阶级爬升到上流社会。八千的双语幼儿园、两万的美国夏令营、十万一平的学区房,都是必要的,都是通往上流社会、开启未来金光大道的入场券。
拿稳了这张入场券,就是拿稳了阶级越迁的号码牌。
中产阶级是惯于向低端人口挥洒爱心与同情的。一面是哀其不幸,一面是怒其不争。隔着阶层的篱笆墙,中产阶级们挥舞着手中的红酒杯,缓缓地向对面的低端人口们吐了口气:没办法,谁让你们不仅穷,还不肯努力呢?
篱笆墙的对面,日子自然不太好过。篱笆墙的这边,靠着两三万的月薪,总还有些解决的办法:没有适合的子弟学校,难道不能去上私立小学吗?不向外地户口开放高考,难道不能出国上大学吗?买不起八百万一套的学区房,总还能带孩子环游个世界吧?
回头来写篇煽情的文章,开个公号,财源自然滚滚而来,不愁没有出路——堵上耳朵,蒙上眼睛,听着大悲咒,念起道德经,小日子还能过得美滋滋。
颇似晋惠帝振聋发聩般的千古一答:何不食肉糜?
大兴西红门的一场大火,烧死了19个来京的低端人口。中产们的内心自然是悲痛的,但其中也掺了些不屑一顾:哎,归根结底还是没钱。谁让他们租不起市区内的两居室,也买不起海淀的学区房呢?
篱笆墙筑得越高,这份小确幸也似乎越稳。可篱笆墙终究是篱笆建的,不是钢筋混凝土。红黄蓝上去轻轻踹了一脚,便已分崩离析。墙那头的洪水与烈焰,瞬间就飘到了眼前。
所谓中产阶级与低端人口的隔离墙,不过薄薄的一层窗纱而已——没什么实质意义,多半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学区房、兴趣班、985名校、双语幼儿园,并不能为中产阶级带来什么承诺与尊严。能烧死低端人口的烈焰,跨过那道篱笆墙,不过时间问题而已。
这熊熊烈火,岂是月薪两万就能够扑灭的。正如贾谊所言,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中产阶级们惊觉:这道篱笆墙,就像中学时候画在课桌上的那条楚河汉界一样脆弱。同桌胳膊稍稍一伸,便过境了。
这世上莫名其妙的恶,不会因为你出入CBD的高档写字楼,不会因为你买得起八百万的海淀学区房,不会因为你孩子就读五千五一月的体面幼儿园,便放你一马。
我们曾尝试用篱笆墙来保卫自己。像鸵鸟一样,把头深深扎进沙子里去。我们不能抬头,因为抬头就能看见对面的洪水和烈焰。但如今,背后已是退无可退。篱笆墙倒了,低端人口从血池的那头涌了过来,紧紧抱住我们的大腿,要一起堕入到深不见底的血池里去。
中产阶级们目睹了篱笆墙的倒掉。那一天,我们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混乱和混沌支配着的恐惧。
这时候,我们也许会回头看看,那山巅上的城堡。那些城堡修在高高的悬崖上,坚不可摧,底下还有宽阔的护城河。那里头,居住着看不见的上层,火烧不着,水淹不到。那才是固若金汤的应许之地,处处流淌着奶与蜜。
也曾有人试着越过山巅,爬到城堡里去。绝大多数从高耸入云的峭壁上跌落,摔死在山谷里。如今,那里已是累累白骨。
去到山巅,对中产阶级而言,是要经历刀山火海的考验。
此般代价,中产阶级不能想,也不敢想。篱笆墙倒了,我们只能将它扶起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五千五的篱笆墙,毕竟还是次了点儿,我们安慰自己说。换成八千的,应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