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是汉民族的刘邦,他会当机立断,一刀砍去,斩对了是天幸,斩错了也是天意。 ----朱天心《击壤歌》
●我很怅然地发现,除非我们偕她山中海边的真正离群索居,以规避一切有形无形的体制及其所携带的价值观与必然的被形塑,不然她已经缓步趋坚地开始了属于她自己那一带的社会化了。
缘此种种,我不免像前人丰子恺哀悼其子瞻瞻的真挚童年的失去一般,企图借此机会以笔留下一些什么。 ----朱天心《学飞的盟盟》
●盟盟而且完全不肯接受善泳的叔叔的热心教导,认为捷式蝶式蛙式的泳姿十分古怪,并不类似任何一种她所知道的鱼族的游法,她坚持把两手掌置于肚脐处,小小快速地摆动,认为如此比较符合她眼中以腹鳍拨水的鱼儿们。
我不免想起一位过去的好友,她的丈夫就是在潜水时丧命的,但听她说,发现丈夫遗体的人描述,当时的他,一定是正被游过跟前的一群美丽的鱼群所惑,以致忘了压缩空气筒可支撑的时间。
……他的临终表情,是非常愉悦快乐的。
我担心,学会游泳之后的盟盟,终将会如鱼入大海,一去不再回。 ----朱天心《学飞的盟盟》
●看窗内的摆设,两人爱互问:“这一排里,你最喜欢哪一个?”这时候我总要伺候她的颜色,生怕说得不对头:“你呢?”但是仙枝也在等我的反应呢,结果总是哈哈大笑起来走开了。只觉得我们好亲近。 ----朱天文《淡江记》
●我上前抱住他,抱著一具僵冷尸体发狂要把他抱活热回来的,枉然。大理石大卫啊,我抱住 他腿一路滑跪于地,乞吻他淡蓝筋脉的脚丫板,爱人,永别了。我履行诺言没有来找他。 ----朱天文《荒人手记》
●小孩子说假话是为了更能说出真意来。通常写小说的人都是喜欢吹牛夸大,把假的东西写得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写散文的则是将真人真事写得如梦似假。两者都是说谎,像庄子。 ----朱天文《淡江记》
●求仙的想头,生命飞扬到要将自己整个人举起来,乘风而去。读《乐书》,就再读《礼书》,乐是发动,礼是完成。文明的背景是乐,乐求同。文明的表现在于差异,礼为异。「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这似乎是胡老师心中的大同之治。 ----朱天文《花忆前身》
●正因为它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来,才那么值得珍惜、不想草草敷衍随俗度过,我们不过帮它在这生存竞争密不透风中卡出一点空间,由它自在成长它原该有的样子。 ----朱天心《学飞的盟盟》
●她的鬓发抿到耳朵后用夹子夹着,有一绺没夹住的跳出来,映着夕阳,是花花的七彩,脸上的皱纹在阳光霭气里都模糊不见了。这是一张没有性别,没有岁月的脸呀…… ----朱天文《淡江记》
●《花间集》里有写到女子为了想念她的男子而废了梳妆,她最漂亮的衣裳因为长久折叠在衣箱里,那叠痕把衣裳都磨损了。词中没有提一句相思的话,这样深艳含蓄的情感,实在令我这个现代女性惊羡。“衣白渐侵尘”,真是多么深稳贞一的思念啊。 ----朱天文《花忆前身》
●他在人世里这样委婉驯良地匆匆行过,很叫人为之思省叹息的。 ----朱天心《二十二岁之前》
●我最喜欢假日时的光复楼,寂静古老的走廊真是春秋,窗外的绿树却又正摇得青春。 ----朱天心《击壤歌》
●一个黄昏的下午,她眼泛泪光,非常悲伤地跑来,坐在我腿上,半天不说话。
我放下书,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等待她。
盟盟说,不想要有下辈子了。
为什么?我问。
她说,万一下辈子是鳄鱼怎么办。万一,她哽咽着强调。
我忍住笑和眼泪,昧着心告诉她,只要她这辈子好好做人,上帝会随她意思下辈子爱当 什么就当什么。
闻言她异常绝望地摇头说,根本没有上帝,那天上也是黑黑的什么都没有。
我恍惚想起幼时也曾经不能解的心事,便一字一字郑重地告诉她,若下辈子变成鳄鱼, 我一定也变成母鳄鱼,若她变成桌子,我便一定变成一张妈妈桌子。
得到了我的盟誓,她擦干眼泪,放心离去。 ----朱天心《学飞的盟盟》
●所以,我们(与盟盟同居一屋顶下的众大人老人,爸爸唐诺、大姨天文、外公外婆)当然不打算做同样的事,不想,也不觉有权利那么做,那么在你尚且不知老天交给你的是颗什么种子时,你就二话不说在它才要绽开枝桠时就忙着拿起剪子把它修剪成和其他行道树一模一样,万一,万一它是株高可数丈的水杉呢?或美丽的牡丹?或一茎自在的小草?所以这并非矫情,我们觉得能做的就只找个有阳光雨水之处,松松土,除除草,埋下种子,保持关心、好奇、宽容,和想办法欣赏吧。
这过程,也有善意的友人对我们的都没照章行事(学才艺、上补习班加入升学竞赛)直言:“孩子人生只有一次,你们有权利用来遂行己意对抗主流社会吗?” ----朱天心《学飞的盟盟》
●虽然生活圈子比学生时代已大得多,所阅人事也不少,但是一桩桩的人事都是枯荒得令人一点都不想写,我顿时才明白以度过千遍的《庄子·逍遥游》里的话: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朱天心《二十二岁之前》
●因为以为自己所信所爱的,是世上唯一绝对的,既相信世上有绝对的东西,便忙不迭把自己从争执烦忧的尘世中抽身而出,以身为牲,献给这个绝对吧。 ----朱天心《二十二岁之前》
●我最讨厌的批评家就是这些懒惰不负责的,才看看东西就随便给别人扔上一顶帽子,要不就是自己先握了一把尺,用这把尺不变应万变地来量作品,实在量不进去的就是不对不好。作品本身是有机体呀,这样把它当机器来拆拆弄弄的,仅能坏了文章,即使批评家对它是誉多于毁,而且批评家本身的文章也不是创作了,对于这些坏批评家,送他们一首诗最恰当:“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笑未休,尔曹名与身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朱天心《击壤歌》
●女孩儿是水,男孩儿是泥,我们都不愿意迷迷糊糊地蹚浑水。 ----朱天心《二十二岁之前》
●如果女孩儿必得出嫁,我就嫁给今天这阳光里的风日,再无反顾。瞧呢,这神经天气,起头就不安好心眼,无缘无故刮来一阵大风,把我裙子撩得老高,是何居心。其实啊,质本洁来还洁去,也只有那浩浩如天,才不屈我的终身相许。 ----朱天文《淡江记》
●朱天鹏:蒙面刺客,这不是来杀你的吧,森哥?
唐森:不要这样,咱俩真的不熟。 ----《大闹天竺》
●人世灿烂风光的一面她已全有,但深沉长远的一面她比什么人都能担当。 ----朱天心《二十二岁之前》
●中国人旧时夫妻惟新婚时感知恩爱,又是至大难分离时乃知恩爱,而平时则岁长月久,都似不着一个情字。宝玉与晴雯便是像这样,乃至像外人,人是对自己会像是外人的。其实比起黛玉,宝玉与晴雯才真是已然的夫妻的呢。宝玉是晴雯病重时与知其死了时,才知恩爱的。 ----朱天文《花忆前身》
●但凡她辛勤工作时,大人们大多天地不仁的也不怎么帮忙,因为反正两年后工地开始动工,届时蝌蚪青蛙的命运没什么差别。
但是……那几年的夏天晚上,蛙鸣还真喧天得像乡居、像三十年前的童年暑假似的。 ----朱天心《学飞的盟盟》
●「中国民族的精神是黄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曲终奏雅,变调逸韵因于黄老,雅则是儒的。《易经》讲开物成务,黄老是开物,儒是成务。只讲文明在于天人之际,黄老是通于大自然,而儒则明于人事。」 ----朱天文《花忆前身》
●待我把盟盟半岁大,胖得全盛期的照片寄去后,但凡他的每一封来信,信封上都写着“谢欢舒小朋友收”。
对于这个古龙小说式的美丽的名字,大概只有我们知道,“欢舒”是“番薯”的闽南语发音。大概非易叔叔觉得想象中的小女娃,怎么会长得和老夫子漫画中的那名大番薯一模一样。 ----朱天心《学飞的盟盟》
●起初,她必须借着种子妹妹果实弟弟才能辨认出植物们的种类,后来她可以从花朵爸爸叶子妈妈、从整棵树的姿态、及至冬末叶落殆尽的枯枝爷爷,分辨出植物的种类,如梨树,木棉......
她自己归类出,叶子羽状、对生、唇形花朵的,一定会结出豆荚种实(从高大的阿勃勒到含羞草)。
她发现小小星状花,叶子沉绿色的,其果实踩破一定是一泡碎子的浆果(茄科)。
还有香味小百花,叶绿坚致,其果实无论大小(柚子或七里香),果皮刮刮一定有油有异香(芸香科)......
对于这个前人已经研究殆尽的领域,我多少疑惑它如此津津好奇在其中是什么意思呢? ----朱天心《学飞的盟盟》
●昔时我极喜欢“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式的分道扬镳,于今觉得随时意气风发,然终有一些负气的烟火味。我更喜欢六祖慧能的心平气和,他说的是“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六祖言毕,徒众作礼而退。 ----朱天心《二十二岁之前》
●胡老师耿耿不忘的礼乐盛世,毕竟只是一场痴说梦,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乌托邦吗?还是申曲里的那几句套语,「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官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多么天真纯洁的字宙观,曾今张爱玲思之泪落的清平世界。 ----朱天文《花忆前身》
●眨眨眼睛,我觉得累了。西门町是一片lobo的歌声,但是我也曾听过蝉鸣声;中华路上是一片车子的废气,但是我也曾经嗅到过橘红玫瑰的香甜。但是又怎么样呢?青春有时是件累人的事。 ----朱天心《二十二岁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