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巅峰,向往高度,结果巅峰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不能横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长久驻足安坐?上已无路,下又艰难,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惶恐,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君临万物的高度,到头来只构成自我嘲弄。
也许有人说,都已经要灭亡了,还要什么格调?我说,正因为要灭亡了,只剩下了格调。
一座普通城市的文化,主要是看地上有多少热闹的镜头,一座高贵城市的文化,主要是看天上有几抹孤独的云霞。
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那里 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
都江堰山河间的实际步履,使一切伟业变成了寻常风景,因此也使我们变得轻松,人类本应把一切都放下,放下在山河之间,因此我们也就找到了终点,价值的终点和生命的终点。
再也读不到传世的檄文,只剩下廊柱上龙飞凤舞的楹联,再也找不见慷慨的遗恨,只剩下几座既可凭吊也可休息的亭台,再也不去期待历史的震颤,只有凛然安坐着的万古湖山。
文明可能产生于野蛮,但绝不喜欢野蛮,我们能熬过苦难,却绝不赞美苦难,我们不害怕迫害,却绝不肯定迫害。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惟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唯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人生就是这样,年少时,怨恨自己年少,年迈时,怨恨自己年迈,这倒常常促使中青年处于一种相对冷静的疏离状态和评判状态,思考着人生的怪异,然后一边慰抚年幼者,一边慰抚年老者,我想,中青年在人生意义上的魅力,就在于这双向疏离和双向慰抚吧,因双向疏离,他们变得洒脱和沉静;因双向慰抚,他们变得亲切和有力,但是,也正因为此,他们有时又会感到烦心和惆怅,他们还余留着告别天真岁月的伤感,又迟早会产生暮岁将至的预感,他们置身于人生涡旋的中心点,环视四周,思前想后,不能不感慨万千。
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咆哮时的怒目,丢盔弃甲后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不会只是呈现自己单方面的生命,它们为观看者存在,它们期待着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画,加上壁画前的唏嘘和叹息,才是这堵壁画的立体生命。
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没有废墟的人生太累了,没有废墟的大地太挤了,掩盖废墟的举动太伪诈了,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这就是人类的大明智。
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君临万物的高度,到头来只构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讥谑,于是亟亟地来试探下削的陡坡。
不管是春温秋肃,还是大喜悦大悲愤,最后总得要闭一闭眼睛,平一平心跳,回归于历史的冷漠,理性的严峻。
苏州缺少金陵王气,这里没有森然殿阙,只有园林,这里不开战场,徒造了几座城门,这里的水太清,这里的桃花太艳,这里的弹唱有点撩人,这里的小食太甜,这里的女人太俏,这里的书法过于流利,这里的绘画不够苍凉遒劲,这里的诗歌缺少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
上海人的宽容并不表现为谦让,而是表现为各管各,在道德意义上,谦让是一种美德;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义上,各管各或许更贴近现代宽容观。
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反而是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