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孙逊
淡定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一种难以达到的境界。说它难以达到,是因为这种境界对一个人的品格志趣、气质修养和意志毅力有很高的要求,一般人很难企及。比如有欲望的人就达不到,容易激动和冲动的人也达不到;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往往达不到,年纪大了也未必达得到;没有悟性的人达不到,有悟性的人也未必达得到;即便有的人阅历已深,对人生已有很多的体悟,但也未必能真正达到。
比如我个人就是如此,年轻的时候有太多欲望,加上性格容易激动,就很难做到淡定。“文革”中写大批判文章,风波来时贴大字报,都是因为不能淡定的缘故。现在年纪大了,已懂得淡定的道理,但身处现在的环境,面对周边的人事,也很难达到淡定的境界。申报和完成项目的念想,写作和发表论文的冲动,以及各种最终都指向名和利的欲念要求,仍然使自己时不时身陷躁动之中。
但自己达不到,不等于别人也达不到。多数人达不到,不等于没有人达得到。在自己的周边,就有这样达得到的人在。先举一位比自己年长的老师辈。他是一位画家,却拒绝任何炒作,从不在媒体上露面,也很少出来参加社会活动,总是一个人深居在家,读书看报,画画写字,过着寂寞而又有操守的生活。偶而有一二知己登门,便开怀神聊,或指斥时弊,或纵论画事,古人所谓“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盻日过从。坐卧谈笑,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穈壑涯分,于斯极矣。”这是一种何等淡定的生活!笔者曾亲历过一件事:北京一家著名的书画杂志通过笔者向他约稿,希望刊登他的画作和介绍,说好不收版面费,不索取画作。但他听了以后,连连摇头说:“没意思,没意思。”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画家还是要靠作品说话,现在风气太坏,还是不宣传的好。”当时还觉得有点不可理解,现在想来,正是其过于常人的淡定处。这和目下某些书画家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热衷于自我炒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有一位学生辈的年轻同事,其淡定的程度不由得你不生敬佩之心。该老师长期从事古籍整理,其校勘断句的水平,现在很多名教授也未必如他,更不消说那些“新科”的教授和博士。他参与了很多古代重要典籍的校勘和出版,在古籍整理方面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就是喜欢“述而不作”,不太愿意写文章,但一旦出手,却是国内评价体系中所谓“权威期刊”的文章。按理早就可以评副教授了,但他就是不报。有一年,几个要好的同事帮他报了名,外语考试没问题,过了;计算机有点玄,一位同事问他要不要托托人,他坚决拒绝,结果差了几分没有过。本来托了人也许就过了,或者第二年把计算机复习一下再考也过了,但他从此就不再申报,所以至今还是一个“老讲师”。别人撺掇他申报,他自我解嘲说:“物以稀为贵,现在教授、副教授满地走,还是讲师人少稀奇。”他现在每天除了备课上课、校勘古籍,就是把读佛经作为每天上午必做的功课,现在还有多少人能这样的淡定!
自己有时就想:何以人与人之间就有这样的不同呢?你说年龄,那位从事古籍整理的后辈同事远比我年轻;你说性格,那位拒绝炒作的前辈画家更比我有个性;你说悟性,我自认自己的悟性也不低,说起来或写下来都头头是道。那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呢?我想,归根到底恐怕还是在一个人有没有“欲念”上,在一个人是不是“心静”上。如果心不静,有欲念,就不可能做到淡定;反之,做到了“心静无物”、“心静无欲”,就自然做到了淡定。而所谓“淡定”,“淡”就是淡泊,“定”就是定力,合在一起就是淡泊而又有定力的意思。
这里想起了一个有关古代禅宗的故事:当初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去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接班人,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正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接口说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于是五祖便将衣钵传他。其实,仅从主观悟性来讲,可能惠能比神秀悟得更加彻底,因为他根本否定菩提和明镜的存在,从而超越了一切有无的分别,真正做到了“心静无物”、“心静无欲”。但从客观实践来讲,也许神秀的偈语更符合普通人的实际,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可避免要受到各种尘世杂念的缠扰,这就要求人类通过不断的修炼,拂去身心蒙上的尘埃,从“心中有物”、“心中有欲”,逐步地走向“心静无物”、“心静无欲”,进而获得真正的身心自由。
回看自己和周边熟悉的人走过的人生轨迹,其实都有这样一个从内心躁动到慢慢淡定,从欲望多多到渐渐少欲、直至最后“心静无欲”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就是“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的长短快慢,则取决于各人的悟性和生活的环境,取决于是否“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后天努力。笔者经历过历次运动和高校恢复招生、教师恢复职称评定,以及随之而来的商品大潮、学科评估、项目申报……当年血气方刚的我曾不时地随波逐流,把生命都耗尽在不仅没有意义、相反还非常有害的各种运动中,被很大程度地异化,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像肥皂泡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当代商品大潮的冲击,对知识分子的侵蚀更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在利益的驱动下,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不同程度被扭曲了本心,跟着学科评估和项目申报的指挥棒团团转,虽然也出了一些“成果”,但究竟有多少能被历史淘漉下来,还是个很大的问题。
相比之下,我的一些学生反比我显得淡定。比如有一位近在身边的学生,平时做什么都慢悠悠,不抓紧。我常常批评他,说他不求上进。他总是笑容可掬,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但过后依然我行我素,我真是恨得牙痒痒的。现在想来,其实是他比我淡定,颇有名士风度,我应该向他学习。还有一位远在北大的学生,他先前因为年纪轻,在上海时功名心颇强,一度跃跃欲试想走仕途;后来机缘巧合,进了北大,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人。北大也不讲什么评价指标,不讲拿项目和文章发在什么级别刊物,所以他悠悠地做自己喜欢的学问。但正因为他状态好,反而不时出一些高质量的论文。上述三位学生辈,从事古籍整理的一位是悟性使然,有名士风度的一位是性格使然,北大的一位是环境使然。看来淡定和悟性、性格、环境都有一定的关系。
天下有三道:儒道、佛道、仙道;三道之中,儒家让人进取,道家主张无为,佛家归于虚无。历史上中国的士子受儒家的思想影响最大,故而往往难以做到淡定;惟有其自身经历中遇到种种转折和困惑,转而从佛、道思想中悟到人生真谛,这才慢慢地做到淡定。因而多数中国知识分子所取的,是儒家进取精神、佛教禅宗思想和老庄人生哲学的相互融合。从这个意义上讲,淡定或许就是这样一种境界:或是尽享人间富贵以后的大彻大悟,或是绚烂至极之后的归于平淡,或是瞬间领悟真谛的身心自由。只是要做到以上三种境界的任何一种都很难,第一种因为难,所以贪婪者总还是不少;第二种也难,因此很多名人在大紫大红以后,还不安于平淡,不时要造出点新闻或绯闻来;第三种真的很难,因为它要求有很高的悟性和定力。由此看来,要真正做到淡定难矣哉!
(刊于2014年6月2日《解放日报》“朝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