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听见姜南在跟我说话。炉温升高到八百度,你想烤鸽子呀!升到一千三百度,小鬼!我突然被“小鬼”惊醒。等我真正苏醒,我又一次明白姜南在梦里跟一个叫小鬼的人说话。每一次这样的经历我都会在天亮后,跟白医生在电话里重新描述一遍。
现在,我已经不需要每隔半个月去白医生的心理咨询室。他说,我不是病人。我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去过。白医生告诉我,你一定要抓住一条定律:你在现实里,你丈夫在梦境中,两个空间里的人都可以自由行事。所以,你就能保持住平稳的情绪。
于是,我在心里默念了这条定律,确实在欲将愤怒的片刻后获得了一种理解。我在心里笑了笑,想起那个叫“好吧”的酒吧,那里有个叫DL的歌手,他因为爱鲍勃·迪伦,连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他的英文缩写。若是那个酒吧早些开业就好了。我和姜南可以有个更宽阔的去处。
夢中的小鬼叫刘学峰,是姜南的助手,刚满十八岁。从银城六十里外的刘庆红村热气腾腾地奔来,跟了他两年。两年里,他总是顽固地不情愿地把那些铝锭熔化成铝水。他疑惑,只是为了把铝的固体形状从长方块变成圆柱体,人要耗费那么多的力气和时间。他可是要干一件值得花费一辈子的事情,这样好像有点无聊。他的执念总让他忘记,只有把铝锭熔化,才能加入硅、镁、钠等元素,只有熔化、分解、重新融合,再次出炉的长长铝棒才能变成另一个自己,再不是之前的方形铝锭,这道理和人的命运没什么区别。所以,姜南夜夜喊他的小鬼,起初能听出来带着恨意,后来变得很快乐,像是召唤。
我反过身来,持久的惊吓让人虚脱,周围一片昏暗。双层深紫色窗帘挡住所有的光明,我感到无力,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小鬼才能全部明白,从姜南的梦中解脱出来。而且,我套用了一下心理移情法,从小鬼想到阻碍阳光的窗帘,为什么自己新婚的时候会喜欢深紫色,那么凝重,像干巴的血块儿糊住了窗户,连颗星星也看不见。
姜南正微笑着咧开嘴吹泡泡。还好,没有口水流出来。他那么快乐地吹着大蒜味儿的口气,全是他妈妈成就的。他妈妈爱包包子,一年四季把可以想到的蔬菜和肉食统统隐藏在里面,就像一个百变魔术师。她还坚持包子离不开大蒜,这是山东人的骨气,离开了人就散了。
姜南还鼾声如雷,这不能怪他。在铝厂做炉工的,鼻子都是人的摆设,高温伤了嗅觉,熔炉沸腾和熔炉预警的哨声会减弱听觉。看着姜南在夜里愉悦的样子,我心口就疼,用绳子系紧胸腔拖拽的疼。一天我们躲进卧室里聊要不要过去白医生那里看一看,不料,蚊子一样的窃窃私语还是被婆婆隔门听到,我们装作说起别人的事情。
我的姜南已经面目全非,一米八的身体变得粗壮、粗糙而不再朔风劲骨。大学的时候,两条鹤腿可以环跑三个足球场。如今在床上四仰八叉地伸展着,就像几个圆柱体和球体的组合,各种感官都在迟钝,令他醒着的时候显得盲目。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些惊人的变化,更担心他总有一天会变成闻不到气味儿的聋子。
没有办法我只能起床,像一个鬼魂潜入客厅里坐一会儿。白天这里是公公、婆婆和儿子的领地。窗帘掀开一条缝,路灯的光可以借用一点,我拿着电子表凑过去,夜里十二点十分,比原来早了二十分钟,每一夜都不尽相同。但午夜是每个人熟睡的最佳时辰,应该在梦里度过。我浑身发抖的时候想清楚了,现在是冬季,十月底,这是一个冷暖无法交融的空白,暖气要到十一月中旬才到来。但不能开空调取暖,婆婆有严重鼻炎,她说空调给你们取了暖却能要了我的命。没有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按遥控器那个小小的按钮。我有立刻按醒它的冲动,但看了看他们紧闭的卧室门,有点做背后事的危机,还是轻轻取了一件外套套在身上。
对面楼栋还有亮着台灯的,总有人选择在深夜醒着,在半上午睡着。楼群是一片错落的小高层,它们崭新、俊俏而高挺,从云端看可能更像人类贸然闯入天堂的铝棒。今晚我都对自己感到吃惊,我竟然又一次看到那一栋栋小高层像摆放有序的抽屉,拉开便是一种生活,它们被统一放在高墙里。可能最近实在太疲惫,幻觉丛生。而且,姜南从结婚开始就憋着一股劲儿,要尽快搬进银城任何一栋小高层去,目的只有一个,离这个老家属院儿越远越好。这一住,已经十年。我三十五岁了,学会越过眼前的不堪只求不可预期的远方,活着倒是有了新的意思。我用力盯了一小会儿小高层的墙壁,在铝厂干化验员十多年,养成了看到物体就想象其间蕴含的神秘元素,真想借着光亮偷偷取下一小块儿墙角,化验一下如今的新建筑材料新在哪里。
我们居住的是老式六层不带电梯的混凝土方块儿楼,这是公公和婆婆的房子,味精厂的老家属院。从黑龙江回到银城,他们又在味精厂做了两年工,厂子照顾分了一套老房子。我们结婚的时候拥有了其中的一个主卧,公公对婆婆说,将来都是他们的。婆婆不是很情愿,她跟我们说过几次,将来和现在不一样,爸妈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因此争抢着互换主卧和次卧,婆婆看到我们的态度很满意。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看到对面的明亮窗口时,总得仰着脸。还好,我对那些需要一辈子背着的坚硬物质不太看重,为了给姜南解压,我自嘲,经常仰着脸,脖子上不会长皱纹。他说,给你一个窝,那是我对你的承诺。我想象过那个明亮玻璃窗里的人,一定是独自一个人,做着需要在深夜里才能完成的职业,和白医生很相像。然后,奢侈地颠倒昼夜。
我们家有个好习惯,十点钟准时关灯睡觉。时间是我儿子姜宁定的,这是他在幼儿园大班里学到的科学知识。后来,一次校园亲子活动,我们得知关灯时间应该是九点,人要有个入睡的时间距离。儿子认真地改动了老师关照的知识,他用真诚的复述欺骗了所有人。
我坐在那一条光线里,回头盯了一会儿寂静的客厅,突然感觉自己真像一个鬼,做一个安静的鬼真的很舒服,再也不需要严守卧室和客厅的空间界限,这可能是让婆婆想不到的事情。房间里到处塞满每个人都觉得重要的东西。婆婆在一个单人沙发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线团儿,它们相互挤挤挨挨,又需要被逐个理清,当然是在宣誓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的工程,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乱碰。有三分之一的地面是儿子的各种武器,枪、炮、坦克、手榴弹、直升机,他更喜欢无人机,具有隐形和侦查的功能,正努力“考”回一朵小红花来交换。他说,主要他想在地面遥控整个天空。
公公爱下棋,让姜南从网上直接买了围棋、象棋两用的棋盘。家里没有人会下棋,更没有人有时间坐下来思考变幻莫测的棋局。婆婆会在公公从角落掏出棋盘的第一时间准确捕捉到她丈夫的清闲,她喝令,把那些无用的东西藏起来。公公终于可以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不用再像年轻时候装聋作哑,他以衰老赠予他的失聪权利,继续慢条丝理地把棋盘在客厅的茶几上摆好,找到一本附赠的小册子——《围棋、象棋、五子棋入门教学》。公公找遍了象棋子、围棋子,从没找到过五子棋的棋子。他喜欢关心国际大事,常把下棋比作两国作战。他感受到了欺骗,吼着,明明没有五子棋,却偏偏写着五子棋入门。他自由地在棋盘面前说自己的话。
眼前的棋盘上摆着象棋,模糊的楚河汉界两端,整整齐齐布好各自的棋子。将、帅端坐在九宫格里,双方还没有人决定走出第一步。幕后操纵者是公公自己,他刚刚学会了将、士、象,车、马、炮、卒应该先找到各自的位置。
手边就有一副红色斑驳的嘎拉哈,那是公公托黑龙江的老同事老胡羊寄来的。两副,一副小羊的,一副大羊的,小羊的是专门给孙子姜宁准备的。公公一直都在给孙子推销他的嘎拉哈,他希望孙子能了解一下他们的历史。但孙子第一眼看到就惊恐万分,他一下子把自己吊到了爸爸的脖子上,喊着,爷爷太残忍了,羊的骨头都不放过。公公采用了迂回战术,悄悄把它们放在茶几底下,随时可以被看到。他用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缝制了两个布沙包。
我做了个欻嘎拉哈的动作,把想象中的布沙包抛向天空,在落下的有限时间里,尽可能翻动四个嘎拉哈的方向,然后接住口袋。我感到儿时的快乐升腾起来,黑龙江隆冬的火炕上,有的人家火炕上的棉被会被烤糊,火墙能把人烤熟,我和伙伴们在火炕的一角欻嘎拉哈,战利品是一个冻梨或者后菜园的一把脱落盘(似草莓的水果)。那时候,什么都可以成为一种获胜的战利品,都会快乐无比。
一个卧室的门开始松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进卧室里。我悄悄把衣服搭在椅子上,突然间浑身轻松。重新钻进被窝,我还沉浸在童年的快乐里,感到被窝比先前暖了好多。姜南就像一个持续发热的火炉,越在靠近天亮的时候热度越高。他安静多了。我终于又熬过了一个夜晚。
二
两年前,我是第一个走进白医生心理咨询室的人。我偷偷去的。因为我的脑袋里布满化学试剂和铝料侵蚀、分解和异化的声音,尖锐的吱吱声,就像在一厘一厘消解人的身体。现在越来越浩瀚,像非洲草原上奔跑的象群,它们一边奔跑一边尖叫。起初,象群只在白天的时候在我的两耳内奔跑,我觉得那是烧杯里的铝料发出的自然声音。日子久了,就在夜里跑到脑袋里,心脏里,血液里,骨髓里,灵魂里……我知道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无法有人理解。幸好银城建起了金牛湖,在金牛山上还种植了针叶松、侧柏、乌桕、构树,山中还有一小片罕见的杉树林,树间长着嫩绿的诸葛菜,人终于有了可以隐匿的去处。后来,除了到白医生那里,我常独自到这片杉树林里。金牛湖是干渴的银城唯一一处有水的地方,我下班后就经常在回家的时候到那里坐一坐。那里不仅建成了金牛湖公园,还建起了银城一条新街。这也是公公最痛恨金牛山的原因。
今年盛夏,银城遭受五十年难遇的持续高温。姜南很忙碌,白天在轰隆隆的筑炉车间里无法发现耳鸣,夜里睡梦中也无法明确自己的耳鸣,剩下的时间在手机游戏里同样麻木,只有临睡前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他浑身滚烫,汗淋淋地告诉我,朱莉,我耳朵里有一只脱壳的蝉,歌声嘹亮,比我妈的高八度还高,我会很紧张。我觉得我妈就是那只蝉,她对着我叫了三十五年,你说,我不是个东西,我厌倦我妈。
我和姜南保持着中间一条小溪的距离,我们都浑身赤裸,热度仍然在汗毛孔里弥散。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去白医生那儿吧,我陪你去。
之前,我跟他说过,去看看白医生并不代表你就是个病人。姜南就沉默下去。白医生在银城新街开了一家心理咨询室,是银城的第一家。金牛湖新街在城南十里,那里因为新而显得很寂寥,商户们大都没有从市区的老商业街搬过来。真正的金牛山其实在城南三十里镇的校场铺,那里毗邻战国时孟尝君的练兵场地,是国家重点保护遗址。如果继续向时间久远处走,那里埋藏着土房址、陶窑,还有很多石器、骨角器、蚌器的遗物,代表着海岱时期龙山文化。公公对这些历史遗迹了解得很多,学习下棋前,那是他对人生的最大迷恋,婆婆对此不屑一顾。公公为了吸引孙子能长久环绕在他身边,他就把校场铺的故事一直讲到黄帝、炎帝、蚩尤的神话,然后讲金牛山的传说。他最痛恨现在人造了一座金牛山。在城市里把一片平地挖到底,底部是金牛湖,把翻上来的土在湖边又堆成一座山。好像世界一下子颠倒了,以往繁华的银城全部倒入了水中。他的儿子告诉他,活着的人特别善于创造,这是好事。
白医生的心理咨询室一直少有人来。银城人不相信人的心理会出问题,那是外国人的心,中国人奉行凡事学会忍耐自然会解决。我走进咨询室的那段日子,脾气暴躁,我再也忍不了夜里说梦话的姜南,白天大喊才叫说话的公公。婆婆总要再高出八度才能让公公听清楚她的话,而不被儿子那些玩具的声音淹没。那些玩具都配着枪声、炮声、哨声,电子音乐、儿童歌曲、英文字母歌,就连塑料娃娃都要无缘无故大笑。如果不是开着窗户,屋子里的声音会瞬间被引燃。你知道声音可以爆炸吗?我坐在白医生对面,把我憋在心里的话统统倒了出来。
那天夜里,我隔着一条溪水的距离继续跟姜南讲,白医生比我们年轻,也三十出头,皮肤白皙,身高和你相差无几,戴着一副长方形眼镜,又穿着一身白大褂。他很平和,他告诉我,当然相信,声音就是现代的杀人利器,每天都在暗自杀人。敏感脆弱的人会早早体会到它,对抗它,麻木的人会对它狂热。这些人外表和常人一样,却有着内心的焦躁、抑郁和煎熬,不为人所理解。我突然发现那里是一处可以说话的地方。姜南说,我们的卧室也应该是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我们凑近了一点儿,觉得两团热气一下子汇成了一团。
白医生把一本书从背后的书架上拿了出来,封面是一个外国人,叫荣格。他跟我说,他想成为荣格那样的人,不愿意碌碌无为只当一个心理医生。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成为他吗?我仔细地听着,那个叫荣格的人研究自己的梦,研究自己、梦和现实、回忆、人类群体的关系。他提出了集体无意识。他有一本巨著叫《红书》。我说,集体无意识就是集体的盲目吗?其实,那时候我想到的是你,姜南,你除了上班就是闷在臥室里打游戏,在家里就像不存在。我还关注到他说的“梦”,你每晚都在梦中说话。
我又喊小鬼了是吧?姜南把身体仰躺起来,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小鬼是一个很好的人。
白医生笑了笑,还对我说,你是我的第一个顾客,要谢谢你的信任,我和你建立了信任。我像白医生那样问姜南,你现在还精神紧张吗?姜南疑惑,你是说白医生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现在我在问你,那时候,他也这样问我。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忘记了我脑袋里和心里的那些声音,没有喧嚣的世界就像一个新世界,让我重新想起我们自己,我说。
姜南说,我都忘了大学之后我们也想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但是我们没有。你学了园林设计,我学了计算机工程。可是,我做了一名炉工,你做了一名化验员。可能,我们忘记了一种东西。我们想了一会儿,我瞬间觉得姜南变回了鹤腿的年龄。不过,白医生说一切都会慢慢从意识里浮起来。姜南没有回应,他的鼻息从焦躁中变得细腻均匀,他睡着了。我听到我们的门缝被风吹动了一下,随后,有脚步声。夏季,我们家每个卧室的门都会留有一条缝隙,这让每个人秘密地连接起来。一会儿,卫生间里一盆水被倒掉,我知道是婆婆,她节约用水,永远不会用水力过足的抽水马桶。
现在,白医生已经成为儿子姜宁的威胁。那天夜里之后,一天早上,姜宁不想起床,婆婆在卧室里给姜宁穿衣服。姜宁用哭声和尖叫反抗,还能听到打滚儿的声音。公公一大早坐在客厅的围棋棋盘面前发呆,棋刚买回来有两天,他用了两天的时间决定先学围棋还是先学象棋,棋盘迥异的两面让他感到苦恼。姜南在卫生间里刷牙,他觉得这阵子好多了,自从他和朱莉在卧室里说说夜话,他觉得心里湿润了。
婆婆高喊着,再闹,再闹就让你看白医生。姜宁快乐地问,谁是白医生?那个白医生,就是姓白的先生,白无常。姜宁再也没有问话。知道黑白无常吗?全家坐到饭桌前准备吃早饭,婆婆问姜宁。姜宁蔫蔫地说,知道了。公公在那一刻突然茅塞顿开,他瞬间就决定了先学黑白棋子的围棋。
我和姜南又紧张起来。我们谨小慎微地在自己的卧室里说夜话,那夜话在纤细的门缝中不胫而走,成为公开的秘密。姜南起身就走了,剩了半碗小米稀饭。公公嗅到了偷窃的味道,他很严厉地暗示自己的妻子,偶尔一句话可以震慑整个家庭,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在黑龙江的时候,公公足以让整个连队争抢春耕名额的事件平稳一阵子。婆婆说,你就会做红脸,让别人做黑脸。
我总是要拖延一下,留给婆婆一个台阶。婆婆很激动,你让我儿子去看医生,去丢人?我努力让人忽略,表现出呆若木鸡的样子,正在把姜南剩下的半碗粥喝掉。你也是一半在银城长大的,不知道银城就是一家人和另一家人结亲长出的树枝,差不多都是亲戚,把自己的事说给那个姓白的,让别人都知道?婆婆的话音停下来,屋子里产生了落差,好像重物一下子跌进了柔软的云团里。我小声嘀咕,那个白医生不是银城人。然后不知所然地看看公公,跟儿子对了一个眼神,迅速离开。
那一阵儿,“白医生”成了我们家提到最频繁的字眼儿。我想到白医生,我们早就成为了朋友。现在,他已经把心理咨询室的门牌改成了心理咨询门诊。银城的人一看到“门诊”二字,会很明确那是可以医治人的地方,总要走进去看一看。我在一天傍晚下班后过去,他正放着轻音乐。我告诉白医生,现在我可以成功缓解被惊醒的愤怒。我把姜南重新在夜里喊小鬼、耳朵里有蝉声、白天憋闷不说话、焦躁易怒等等一切都告诉他。他开着玩笑,那你们可以分房间睡觉。我说,如果让我舒适,我丈夫就会不快乐。他白天在铝厂很疲乏,就靠着晚上在梦里欢愉。再说,除了卫生间和厨房,我们家再没有可以单独分出的房间。他还聊了些新东西,比如噪音可以分解成纳米级,时刻侵蚀人的感官、心理、神经。纳米级的声音比人正常的呼吸声还要隐秘,但依然是潜在的杀手。临走的时候,他问起小鬼是谁。我大概一直在内心里重复“杀手”,轻易回答了一下,就是我丈夫的助手,小炉工。
三
因为白医生事件,我和姜南在暑热的夜里重新紧闭卧室门,直到秋天天气凉爽。开门并不是人为的,而是秋燥,天更干,门总也关不紧。但公公和婆婆松了口气,就像整个家里都解禁了。其间,姜南申请上了一个月的夜班,白医生事件让他重新想起自己被监视。从小他就被他妈妈监视,三十五年,让他有时候都忘记了背后的那双眼睛。
白天,姜南在卧室里睡觉。早八点下夜班,他不急于回家,磨蹭到九点。姜宁早早到幼儿园。我已经到了化验室里做完半场化验,隔着窗玻璃望外面层层叠叠的厂区。蓝白相间,一致的钢架结构,一致的白厂区,一致的蓝房顶,一致的粗烟囱,冒着一致的灰白烟尘,工厂里一致的命运。我曾努力在这些一致中找到点不同。后来发现,我和姜南不在同一个铝厂,银城北城整个都是铝业加工集团的密匝工厂,我们之间隔着三个工厂的大门。我们是八小时工作制,他们是十二小时轮班制,他回家牙不刷,脸不洗,扒上一口饭就逃到卧室里去。
但短暂的吃饭时间里,公公说话了,婆婆不会轻易开口,那样她会感到自己败掉的。他七十多岁,过早地失去一部分外界的声音,他就往回走,现在剩下的全部是记忆。姜南,你还记得那个胡羊林吗?都叫他老胡羊,养了一辈子羊,现在还在放羊。姜南嗯了一声。遥远的童年生活让人感到不那么刺耳,姜南心里想,一辈子都记得,小时候妈妈从来禁止他去老胡羊家里,他给自己做过一副小羊的嘎拉哈,还有一个单独的小羊嘎拉哈穿了红色线绳,涂了红色颜料。爸爸给捎回来,妈妈就扔到了一个放杂物的铁盒子里,他的手腕上一直都缺一颗嘎拉哈,预示着他的孱弱,那是他在小同伴中的耻辱。他儿子胡继军在共青城开了一家羊肉馆,火得不得了,那孩子和你一般大,公公说。我知道,姜南说。他一直没有和他联系过,他们同校不同班,因为他浑身羊膻味儿,他被他妈禁止和他接近。公公当年是黑龙江共青农场十八队的队长,老胡羊是连队里最大的羊倌。他们俩就是那个小小村落里最耀眼的。
当年放弃了去哈尔滨大城市。你说过了,姜南想离开餐桌,他一抬起眼皮就能看到他妈那张严肃的脸。公公继续说,回到那个小农场一样干事业。姜南离开餐桌,你想说什么?你整天活在记忆里,可我不能,我得往前看。你爸告诉你,在什么环境里就得适应它。婆婆插进来解释着公公的唠叨。我已经适应了三十五年,我受夠了!姜南躲进了卧室。婆婆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她很坚硬,但时常泪软。
公公继续说,十全十美对于人是很危险的,老胡羊家里有龙有凤。姜南,你还记得老胡羊家那个女儿吗?那个女孩儿因为爱情跳了连队的水库,那么深那么大的水库,男人都不敢靠近。我记得是初春,冰化了,冻得不实诚。她肯定后悔了,后来连队的人都这么说。她肯定是发现了人的一个秘密,死需要勇气。
姜南缩在床上,门板太薄,他爸的话没有一句能漏掉。他突然特别难过,他这些年明白的道理,他忘记和缺失的那种叫勇气的东西,而那个女孩儿在二十年前就明白了。他的生活一直很平稳,已经成了儿子姜宁最爱吃的果冻。他把整个枕头压在脑袋上,还是能清晰听到他爸的声音。
这孩子肯定是后悔了。跳进水库的时候她是一心求死,心里只能想到那个抛弃她远走高飞的男孩儿。但是,刺骨的冰水让她醒了,她一下子又想到了她爸老胡羊,想到她的哥哥继军,想到她早早死去的妈。她就拼命地返回岸边,可是,此岸和彼岸就差她一转身。姜南一边听着一边想着那个女孩儿,她离他很遥远,跟她哥哥一样遥远。他觉得他的脑袋和心像个木头,他的世界里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眼前,只有那些在炉子里嗷嗷直叫的铝锭,还有那个不情愿做一名炉工的小鬼。他独自喊了几声小鬼。
公公沉浸在记忆中,十八连快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搬到共青城里。他想着老胡羊说,他现在住进了山东庄,那个小区以当年全国各地去的人分成小区,他靠着天津庄,还有北京庄、哈尔滨庄、军垦庄、知青庄。
姜南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吵醒。家里很乱,公公喜欢看新闻,银城新闻、山东新闻、中央新闻、国际新闻,荧屏在几个新闻台不停地跳跃。他也并不是全情投入地看,而是一边看,一边研究他的围棋。婆婆喜欢戏曲台,她喜欢黄梅戏和京剧。能听到两个人的争吵。他们从早上已经憋了足够长的一阵子,终于悄悄打开有声的电器。那是他们的习惯,生活里必须有背景音,究竟在上演什么不重要。他们已经把声音调到最小,窃窃私语的声音像两只老鼠,最后公公获胜,是循环播报的中央新闻台。
姜南最厌倦老鼠这种只会发出隐秘声音的动物,像一個偷窃者。他坚持了不到一个星期,在第八天的中午爆发了。那时候,姜南看起来肿胀不堪,他吃过午饭,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告诉我,他要搬到工厂的集体宿舍里。
婆婆并没有挽留的意思。这个儿子,从小就这样喜欢拿离家开玩笑。她迅速收拾碗筷儿,不断重复一句话,他嫌弃我,我知道他早就开始嫌弃我。公公午睡去了,他把自己放在床上,阳光照到半个床铺,他的两截大腿上都是阳光。他很舒坦,也很珍惜每一寸阳光。然后,他就快乐地回到记忆里去,老了,他的梦里全是记忆。
那一个月里,我独自睡在宽阔的卧室里,床铺突然大得让人感到空洞和虚无。我自由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然后,我和姜南从晚饭后开始互发微信,来回输送的短信息让我们开始说话。姜南说,我和小鬼住在一个宿舍里,他这里没有空床,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单身真好。我说,是啊,我也觉得单身真好。晚上你可以把门开一个缝隙,我们不会说夜话了,而且卧室里还是太热,姜南告诉我。我说,门缝已经留好了,像你在的每一天,我们这不就是在说夜话吗?是啊,姜南“吻”了我一下,我们正在说夜话,小鬼在旁边睡着了,他还年轻,需要多睡一会儿。我说,让小鬼到家里来玩一次吧。姜南没有回应,我们都疲倦了。
到了晚上,客厅里是婆婆的戏曲时间,《穆桂英挂帅》《梁山伯与祝英台》《霸王别姬》,远古的戏腔清脆响亮,穿过重重岁月,门被震动得咔嚓咔嚓响。儿子在学习儿童英语,里面装满了各色单词的朗读,闯关小游戏,播放着嘻嘻哈哈的背景音,已经调到了最大。只有公公能安稳地坐在客厅的沙发正中,一堆硬币大小的白棋和黑棋几乎相互包围,它们牵制着彼此,每一个围棋子都在努力保护着自己那口气,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再喧嚣的声音也不会影响到我和姜南。我吃完晚饭后,之前会到就近的图书馆路走一走。现在,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发微信上。我终于明白了公公置身在嘈杂中不被撼动的秘诀,他把他自己的全部都放进了谜一样的棋局里。
儿子觉得家里缺了什么,从客厅里钻进卧室,带着他迷彩车身的坦克,在姜南那一半的床铺上碾压。爸爸离家出走了?我缩在床上不动。坦克车对着我发射了炮弹,那炮声音乐太逼真,安了立体环绕播放器,就像一辆真实的坦克向着老家属院轰炸。我的心脏开始狂跳,吼了一声“出去”。随手也在手机上打了“出去”两个字,姜南回了一个惊恐的表情。儿子尖细的嗓门能划破每个人的耳膜,他伸直脖子高喊,就因为我那天早上不想起床,奶奶说了黑白无常,爸爸就离家出走!
到客厅里来,到咱们的地界上来!婆婆在客厅里召唤,她厉声厉色,恍若当年喊她的儿子。有脾气,有意见,冲着我来!那是你儿子!姜宁跑出卧室,还把卧室门紧紧摔上。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临睡前,婆婆都在数落姜南的过去,时常把公公带进去,说到当前的时候也把我带进去。阳台上挂满了衣服,姜宁的,公公的,婆婆的,也有几件我们的水泥色工作服。婆婆不用洗衣机,她埋怨那些转动的铁桶都是使蛮力,该洗净的地方洗不净,所以,一阳台的衣物全部手洗。我坐在床上,一斜身子就可以看到客厅阳台上那些衣物的影子,在灰暗中吊着。我听到婆婆进了卧室还在说,这个家里的人都是石头做的。
姜南还有一个小时该去接夜班了,我一直数着钟点。家里进入了睡眠时间,我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回到床上,我给姜南道了一声晚安。他突然问道,朱莉,你嫌弃我吗?我不假思索,说,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回答。我们开始想念彼此。
有好多个夜晚我都不能轻易入睡,床铺足够大,空间足够大。但我还是在夜里姜南该说梦话的时候醒来,有些莫名的紧张。我决定不打破规律,穿着睡衣到客厅里去坐一坐。
有一晚,我在客厅里刚坐了一会儿,对面那扇深夜亮起的窗户一直亮着,有时候能看到主人坐在窗前,拿着一本书阅读,有时候在写些什么,那个影子让人想到高考。除了中考、高考,大学毕业后,我几乎没有碰过一本书。突然感觉到那扇窗口的剪影特别宁静。
一个卧室的门被打开。起初,我以为是儿子姜宁,他很少起夜。公公走出来,我没有来得及逃脱,他撞上了我惊恐的眼神。我迅速装作找水杯,说是被渴醒了,天气太热太干。他像白天一样不语,去了卫生间,故意在那里耽搁了一会儿,没想到出来后我还在坐着,他就摸索着挪到客厅里坐下。
从窗帘外射进的路灯灯光很像一缕夕阳,夕阳打在茶几上的围棋棋面,刚好从天元穿过,把右上角的星位连接起来。公公坐在右面的沙发上看着那个被照亮的星位,那个被刻意涂黑的黑点。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放各自,一个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客厅,让我们显得特别局促。白天,我们几乎不太打照面,除了吃饭的时间,偶尔因为一个不起眼的事情说上几句边缘话,客厅里分分秒秒都在沸腾,我们几乎没有这样对坐过。
我准备起身回到属于我的卧室去。他说,朱莉,我们说上几句。他说话很小声,气息微弱,好像白天里那个公公的影子。他说,我特别想念黑龙江,我们和你爸妈能在银城又遇见那是缘分,我们两家都是一样的命运。在黑龙江的时候,我们在共青农场,你们在新华农场,我们不是军垦,不是知青,也不是第一批闯关东的人,黑土地、荒草甸、高山,那么远的距离,竟然回到银城老家又碰见了。我第一次认真听公公说话,这些过去的经历,他在白天的任何时候都在不停地重复,但我一直觉得很遥远很不真实。那些记忆因为被人重复,显得无关紧要。
今晚,所有的事物都在半空中沉潜,如同尘埃落定。我冲着他点点头。他说,你说话,我能听得见。给你爸打个电话?我们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突然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很新鲜。我把电话拨通递给公公,把免提声调到最小。对方很快就接听了,像是随时守在手机旁。他对着电话轻声说,你还没睡?对方说,我就猜这个时间打电话的人只有你。我的睡眠越来越少,还总是凌晨就醒,我和朱莉妈妈每人一个房间,我们都神经太脆弱,受不了对方的一点声音,连呼吸声都不行,我就起来坐在床上。公公问,都干啥?对方说,只干坐着就很舒服,我要独自坐上两个小时,等到三点钟再睡一小会儿,不到五点钟就起床。我现在最贪恋那独坐的两小时。他们两个聊起彼此的过去,变得特别温和、慈祥。直到挂断电话,我看着公公盯着那个挂断的符号,就像完成了一桩大事。他竟然能听到对方那么轻微的说话声。
公公朝着我的沙发凑了凑,他告诉我,我感到我快走了,我就得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玩世不恭地对你婆婆,她才不会发现异常。刚才你都听到了,一九七八年,还有那么多人都说出了山海关是去逃荒。可我不这么认为,你爸爸也不这么认为,其实,你婆婆也不这么认为。为了生活,到哪里都不丢人。我和你婆婆这辈子像是一次结婚旅行,三十年的结婚旅行。那里是我和你爸爸的梦想地。你想啊,那时候在银城,一个人只有一分地。到了黑龙江一年后,一个人几晌地,一晌地等于十五亩,你算算,朱莉,那是多广袤的天地。
他的身体在语速的起伏中开始发热,滚动着那一代人轰隆隆的生命热情,成团的热气扑过来,我看到公公就像个小伙子。我说,公公,我懂了,你怎么能抵抗那么喧嚣的生活,专注自我去做一件事?我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他晃动起脑袋,左左右右,还有一个内外兼之的小秘诀。他歪着耳朵,装作掏耳朵。然后,他从睡衣兜里掏出两个小颗粒,皮肤色,在暗夜里就像两个小小的水滴。它们被揉得很紧致,毛线的绒毛已经脱尽,在白天的时候被藏进耳蜗。我几近笑出声来。我们都明白,那些小颗粒属于婆婆曾经摊在沙发上那一大片色彩斑斓的毛线团。我第一次注视到日常的盲区,每个人都无法沉静下来注视过彼此,这样的小秘密不会有人发现。公公有一对隐藏秘密的耳朵,像一对泡发后的东北特级木耳,耳廓向内,似乎为天然避开世间的嘈杂而生。
那一夜,重新回到床上,我几乎无梦,那可能是最轻松无忧的睡眠。一大早,我给姜南发了一条微信消息,告诉他,你必须回来,不然,你会丢失很多生命细节。我把“细节”重复打了一遍。姜南也许是睡醒了一觉才回答我,我一定会坚持整整一个月的夜班。
那一个月下班后,婆婆把戏曲声音放得比姜南在家时更大一点,她以为这些细小的变动,我不会发现。我和儿子吃完晚饭到附近的图书馆路散步,出门后特意听了听楼道里的声音,确认戏声不会影响到邻居。邻居是一对味精厂的老技术工,他们的生活跟默默搞技术研究一样,不太发出声响,显得很陌生。
紧靠图书馆要陆续建起体育馆和博物馆,三馆都建齐,才能支撑起银城变为百强县的一部分文化资本。我和儿子各自走着,显得疏远。因为婆婆对姜南的教育,我和姜南想給儿子一点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银城的人晚饭后有两个去处,一个是金牛湖公园,一个是三馆。它们有些细节上的相似:宽阔的步道,两侧种的都是法国梧桐。到了秋冬季,叶子落满步道。来不及扫,人走在上面如同踩在云上。那时候,到处都是沙沙的声音。儿子更喜欢秋季落叶的时候出来踩树叶。不过,现在还是夏末,叶子都油绿,开始缀满绿色的刺球,我常常把它们和栗子果混淆。
他跑到路前面,他的两条腿已经开始像鹤腿,和姜南的一样在半截体育馆跑道上奔跑。跑了一圈儿回来,他说他遇到了好几个同学,他们都懒洋洋的。随后,他突然立在我面前,我想爸爸了。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姜宁说起他爸爸。他除了上幼儿园,几乎每天都被攥在婆婆手里,然后在那些枪炮密集的玩具堆里寻找他想要的东西。我说,他的夜班快到期了。为什么奶奶一提到“白医生”会那么生气?他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我将来不会像爸爸那样每天都做烧炉子那一件事,我觉得他一定是很厌烦,才每晚躲到卧室里玩游戏,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突然发现儿子那些小小的忧伤,他一直藏着它们。
那天夜里,我如约来到客厅的时候,婆婆正坐在沙发上,她坐在我每夜都坐的位置。窗帘似乎是我拉开的,缝隙的宽窄如此准确。好像婆婆做了格外细致的准备,她一直等待着有这么个夜晚。我们不太与对方对视,在光线暗淡的时候更是如此。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失眠心慌,觉得丢了什么东西,就出来找一找,发现什么都在这间屋子里。婆婆低着头看棋盘说,那是她最想让在这个家里消失的碍眼的东西。我说,姜南很快就会回来。婆婆还在生气,她辩解,这和他没关系。倒是对我说,朱莉,我平时很强硬,但不是本心。她变得那么柔软,还携带着无力感。不知道怎么,生活中的琐事开始让我心烦意乱,比如姜宁掉一粒米,你公公浪费一个土豆,折断了一根筷子,我自己下楼忘了带钥匙,每次都忘,我忍自己好久了。
她话音有些焦躁,能听出来那些心烦意乱的事情包围着她。我总是梦见姜南小时候,从他出生开始,虎头虎脑的,眼睛很晚才睁开。他在黑龙江的地垄沟里被我生出来,不到满月就被送到托儿所。我们那些妇女都是那样的命,都不到满月就离开自己的孩子,跑到很远的地里干活。上午十点钟,下午两点钟,再骑着车子飞回来。你公公每次都要跟我一块儿回到托儿所,亲眼看看姜南吃饱奶水。你公公在农场里很出名,人们都喊他“喂孩子的男人”。姜南小时候是那些晃晃荡荡的摇篮里最漂亮的孩子。
我们看了看彼此,其实,夜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她问我,你有没有个奇怪的想法,一个人明明就在你身边,可是你却还是很想念。我发现婆婆哭了,她哭得特别隐忍,就像不敢示人。我说,我还没有,我还是在一个人离开之后才觉得想念,可能我还有很多事情不懂。
婆婆摸了一颗白色棋子放在手里揉搓。她继续说,姜南一直都在我身边,我却很想念自己的儿子。她把那颗棋子又放回原位。你和你公公那天晚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婆婆停顿了一下,她感到自己又犯了偷听话的毛病。她羞涩地笑了笑,像个姑娘。她说,因为我每夜都会睡不好,我能听到你公公弱下来的呼吸声,让我觉得他好像已经死了。我说,那你为什么对公公分毫不让。她想了一下,说,不知道。老了之后我就新长了两个毛病,一个是喜欢听到更多家人的消息,哪怕是偷听。一个是凡事喜欢反着来。世界上,很多人事哪里分得清什么反正。
五
姜南在夜班结束的中午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肿胀了一圈儿,身体乏重。但他的眼神很轻松,有点凯旋的意思。夜班和白班交接的时候,需要打一个连班,可见,姜南一天一夜在炉火前烤炙。他认真地刷牙、洗脸,还洗了澡,像是远行归来的洗尘。口哨声太逍遥,从卫生间里传到客厅和卧室,那是姜南的声音,他在这个家里销声匿迹了很久。
公公、婆婆听到异样的声音,发现自己的儿子这次是真回来了。他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把自己收拾干净,立在客厅的墙壁上说,过几天,小鬼到我们家来。
小鬼是谁?公公和婆婆异口同声。公公已经开始学习象棋,被困在一个空空的象棋棋盘上,他还无法一下子从密密麻麻的围棋棋局里走出来,手里抚摸着一枚硕大的“帅”字象棋子。
姜南没有在客厅里停留,新闻播报着哪里又战火纷飞。他转进卧室,不过没有关门。他说,我的助手,我的未来。婆婆和公公看了一眼在客厅里执迷变形金刚的姜宁,他整个人都趴在地上,研究变形金刚的钢铁身体被什么卡住了,它无法再由一个人变成一辆车。他在车堆叫了一声“爸爸”,姜南迅速“嗯”了一声。他们很快被《新闻联播》的嘈杂隔开。
姜南这次回来好像放下了什么心事。夜里,我们俩把门紧闭,挤在一起。鼻气喷到对方的鼻孔里,他的口气里也没有大蒜味儿。他说,我上夜班之前,我爸爸大白天的,总是说到黑龙江老胡羊的女儿,那个女孩儿跳连队的水库死了,那么详细的死亡过程他都说得很清楚,好像他替她又死了一回。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样,小时候,我们怎么说也是在一个连队长大。
我说,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很多我们都不知道,但应该早早就知道的事情。姜南把鼻子尖抵在我的鼻子尖上。你妈说,你一直都在她身边,她却很想念你。而我们是另一种人,就是一个人明明在我们身边,我们却看不到。我把夜里和公公、婆婆的话都告诉了姜南。
姜南没说什么,他转移了话题,我们聊起了生活。我说,我有一天夜里竟然把对面的小高层看成抽屉盒。他说,这也没什么,所有人的生活不都是放在一个格子里,只是大小的问题。我发现他不像往日那么焦躁成一团,就像铝锭被熔炉化成铝水。我说,我觉得还是有区别,我希望我们都是在向死而生。姜南说,好的,向死而生。他的身体压过来,我们做了爱。
小鬼到家里来的那一天,正是那个冷暖无法交融的空白时间的尾声——供暖前的第三天,也是我把对楼的小高层看成是抽屉后的第九天,婆婆在头一天早饭的时候说,来得不是时候,家里冷。她的态度那么温和,声音音量适中,就像她的第二个儿子要回家。我说,他们炉工到哪里都不怕冷。婆婆笑了笑,像那天夜里那样羞涩。
姜南和小鬼上白班,傍晚才到家。冬季的夜色黑得越来越早。婆婆又包了包子,用了银城最傲人的白莲藕。还将一大把蒜剥好了皮,砸成蒜蓉,倒入酱油和醋,最后,淋上些银城白芝麻油。小鬼长得很黑,和姜南一样高。浑身肌肉块儿,走起路來像是跳跃。
公公把银城老酒天赞酿拿了出来,还有那老一套酒壶和耳朵酒盅。过去的银城人都用这待客,不起眼的小酒盅暗藏玄机,不知不觉就会让客人喝醉。小鬼有对一切来者不拒的气势。他带来了很多美食。给他师傅姜南带了几套围棋棋谱和象棋棋谱书,说是他师傅在一个熔炉和另一个熔炉间腾挪,总说到自己在下棋,那控制炉温方寸之间的精准绝活自己是甘拜下风。公公瞬间挤进来一句话,他真这么说的?小鬼又炫耀了一下,我师傅是整个厂子里唯一一个没有出废炉品的人。姜南制止了小鬼,他把书夺过来,临时塞进自己的卧室里。
儿子扒拉着那几本书,高喊,那是我爸。小鬼还给姜宁买了一架遥控飞行器的航模玩具,儿子又尖叫起来,小型无人机!这是我梦想中的东西,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儿子一边忙着拆包装盒,一边问小鬼。从高处俯瞰整个世界,小鬼说。不,我想在地面就可以遥控整个天空。小鬼和儿子玩得很开心,他们的话很多,关乎宇宙、星系、外星人、人工智能的话题。今晚,电视关闭,世界的新闻都与我们的今天无关。公公和姜南一直在旁听。
那一晚,我们一桌人七七八八地聊天,有点像过春节吃年夜饭。小鬼说,我还是决定要到更远更大的城市去闯荡。我们都为他举杯。公公有心脏病,但他一下子干掉了一盅酒。婆婆一直沉默,给每个人夹菜添酒。小鬼喝着喝着就哭了起来,他给姜南敬了三杯酒,每一杯酒一句敬酒词。第一杯,敬我姜师傅,炉工这么枯燥还危险的活儿,还能日复一日做到精。第二杯,敬我姜哥,我妈去世早,就我一棵独苗,我学习不好,头脑拗,我爸厌弃我不争气,哥不嫌弃我。第三杯,敬我姜师傅家人,我走到哪儿,都知道银城还是有家。他们三个男人喝光了一整瓶酒。客厅里的灯一直亮到十二点二十分。窗帘被婆婆在十点钟拉上,她顺势留了缝隙,我们家灯火通明,灯光会照亮半边路面。也许,会和对楼的独盏灯光相互映照。
第一天来暖气的夜晚,家里温暖极了。我们都卸下了厚衣服,觉得浑身轻松。我已经不能轻易改掉夜里醒来到客厅里坐一坐的习惯。有一晚,我返回卧室的时候,发现姜南从床上坐起来。他跟我说,小鬼一走,我是不是夜里就不叫他了?我说,你每晚都叫他,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大声喊,是真的梦话。
我们俩坐在卧室的床铺上,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屋子里一片昏暗。姜南说,朱莉,我自己也像出走了一样。我一直鄙视自己缺少勇气。但是,当小鬼辞职走出铝厂后,我反而不觉得每天重复升温、降温、停炉、拉铝棒有多无聊,无聊的事总得有人干。我说,就像我每天化验硅、镁几种同样的元素含量。小鬼问我,你甘心就这么平凡地过吗?我每次脑袋里都是我妈,以前,我觉得我就是被她裹足的女人。现在明白了,其实是自己。而且,哪一种都是生活。
我有一段日子没有在姜南的梦话中醒来,也没有半夜再到客厅里独坐。直到下一个春天的惊蛰前,我们全家在一天夜里被骂声惊醒。儿子吓坏了,钻到奶奶和爷爷的床上,挤在两个人的缝隙里。谩骂声嘶力竭,就像一个人余下的生命里只剩了咒骂。能简单听到骂的是王姓。我们一家人都到了客厅里,看看时间已经夜里十一点半多。公公和婆婆心脏狂跳,准备到对门的邻居家看一看,声音从他家的门里穿透过来。
邻居王工程师先来了。原本在味精厂,公公婆婆都称他王工,他本名叫王强生。他一进门就道歉,弓着身子,眉头紧锁,被逼得要大哭出来。他请我们受受苦,捱过今晚,他一定马上想办法。原本老妈自己独居在银城南街一个小公寓楼里,她喜欢清静,突然得了阿兹海默症,是暴躁型的。这是第一天被接过来,他和两个姐妹已经被骂了整整一天。
我们一家人坐在客厅里,感到突如其来的事情实在太无奈,说什么都显得徒劳。王工几乎没有走的意思,他和公公婆婆年龄相仿,但显得过度衰老,就像猛然间被囚禁的人。门外的谩骂声调越来越高,凶猛无比。他努力在骂声中发出响亮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夜间,妈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妈了。他自言自语,我妈年轻时很温柔,话少,轻声轻语,像个大家闺秀。我们听到隔壁又掺进另一个女人的喊声,她力气太弱,像绵软的细线在空中飘。那是王工的妻子姚工。
每天夜里,我们一家人被骂声吵醒。然后,我们一个一个陆续来到客厅里。一开始,都很局促。我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辨别老太太咒骂的内容。难以分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控诉什么。夜里四处安静,骂声显得更孤独。有时候,尖利的咒骂声里携带着痛哭,骂累了,她会安静一小会儿。那一小会儿安静,反而让人坠入绝望。因为她不用半个小时会重新开始。还好,儿子姜宁只能坚持一会儿,就会被睡魔迷倒,他对声音有一种强大的屏蔽能力。
我们整齐地聚在客厅里。灯光刺眼,我们的心里也长满了刺。婆婆第一个把茶几底下的那副嘎拉哈取出来,问,谁还会欻嘎拉哈?我和婆婆欻起了嘎拉哈。没想到,隔了几十年,婆婆的嘎拉哈还能欻得这么好。她能在布沙包抛出后一次翻转四个嘎拉哈的面向,每一个都从真、轮、肚、背四个面轮一遍。公公在一边讲起了嘎拉哈的历史,他终于有机会在家人面前讲这些长在他心里的东西。即使姜南和我出生在黑龙江,小时候都没有听过。公公说,过去嘎拉哈可不是玩的,是打仗时排兵布阵的。知道为什么叫嘎拉哈吗?公公继续说,是满语和锡伯语的音译。为什么玩?因为代表“勇敢”。因為金兀术这个金朝的梁王,少年到金山打猎,就能取下四种最凶猛野兽的膝盖骨。
公公的话戛然而止,我们才发现,今天的骂声已经停止了。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让我戴嘎拉哈?姜南这个问题等了三十年,他问婆婆。婆婆正在往半空里抛布沙包,她平稳地将四个嘎拉哈的“真儿”落地,又接住沙包。因为你从出生就足够强壮,你和他们不同,那些孩子才是虚弱。公公顺势把棋局摆了出来,第一次有了姜南这个对手。
六
每天早上,隔壁的王工都要到我们家里来专门道歉。一是为自己的母亲道歉,二是他实在在家里待不下去,说他自己掉进了漆黑的深渊里。婆婆感到很恐惧,那个夜里咒骂尖叫的老太太就像一面镜子,隔着两扇门照透了她。婆婆试探地问,你嫌弃你妈?王工说,那是以前的事了。那你恨你妈?婆婆又问。他说,我希望她死!我二妹妹已经因此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我妻子姚丽,你们都认识,她一直体弱多病,她快被骂声骂走了。还有楼上楼下,还有你们,都得跟着承受打扰,我一个人担不起。昨天,我们三个兄妹躲到老家属院的大门外,商量了一件事情,怎样才能把老太太送走。怎么样?婆婆紧追不舍,好像他们在密谋的刺杀对象是她。婆婆及时想到了什么,问我,朱莉,你说的那个白医生怎么样?我和姜南摇了摇脑袋。我们想找到一种药,一种能送她走的药。王工两目赤红,熬夜让他变成一头困兽。婆婆的声音高出八度,太可怕了,你们比鬼都可怕。
婆婆看了看姜南,又看了看我。恐惧、悲伤和无解深陷她的眼窝里,岁月把她的眼皮磨得又薄又干,太松弛,偶尔会盖住四分之一的眼睛。好像我们一直藏着的阴谋,突然被她戳穿。其实,我和姜南本想说说国外有个“安乐死”的办法,但是,那是一个只能说一说的办法。我们听到老头说,谁的心里都有这么个恶魔,一直都有。公公一直沉默,只是看着和自己同龄的王工安静了大半辈子,老年却深陷囚笼。他觉得无计可施。
有点内忧外患。婆婆因为过度疲劳,长期精神衰弱,又缺血性贫血,她晕倒在那些绚烂的毛线团中——想理清那些缠绕的毛线并不容易,她快成功了。医生对我和姜南质疑了两次,他说,你们每天都看不到老太太?她某项血检指标只有九克血,一个人的血被耗尽了,要么休克,要么死亡。
那一阵子,我和姜南在医院和工厂之间穿梭,就像陷进一场噩梦里。公公每天早饭后,推着自行车送姜宁去幼儿园,他不能很顺利地托起他的孙子。几天的工夫,家里已经没有了客厅和卧室的分界线,到处是灰尘、杂物。姜宁吃饭时大把米粒掉到了地上,不知不觉被我们每个人的脚掌带到各个角落。坦克、无人机随处轰炸,各种枪支从客厅一直流到姜宁的小卧室。第一次家里没有了婆婆,我们都像无头的苍蝇,每个人在乱撞中都抑制不住地露出獠牙。突然发现,很多东西在我们自己的家里无从寻到,不知道婆婆怎么把各种生活用品归置到最合适的藏身地。
幸好,婆婆很顽强,只在医院里打了半个月的补血、增强体质和免疫力之类的药剂,就坚决要回家。她说她听到到处是恐慌的声音,在医院里会死得更快。公公、婆婆一直很健康,姜南和我几乎不进医院。我们从医院大门到三楼病房,转了三层楼梯,每一层都挤满人群,他们以争夺分秒的速度行走,经过身边的人都像一个旋风眼。人们戴着口罩,两只眼睛盯着那些排到几百个数字的电子显示屏,那上面把一个病人的姓名、编号,需要进行检验的科室排序,全部暴露。我和姜南每次都是小跑着钻进婆婆的病房,身后层层叠叠的电子播报声,人喊声,咨询护士寻找属于自己的检验室的声音,小孩子的哭声,大人吵架声,遇到急诊时,急救床四个奔跑的滑轮碾着地面,床发出咔嚓咔嚓的挤压声,急救医生的脚步声……我们在一场噩梦中又潜入了另一场噩梦的梦境。
那一场人间梦中,我知道了白医生说起的纳米级噪音污染。婆婆回到家不久,临近春节,窗外到处是提前走亲串友的人脚和车轮。人们在互道祝福,都想在春节这几天里,把今后的日子想象得更好。家里很安静。公公不再看以车轮战术播报的新闻节目,他一边看小鬼拿来的棋谱,一边注意着卧室里婆婆的微妙变化。一旦婆婆咳嗽一声,他就会在客厅里问一问,需要喝水吗?婆婆只须翻个身,在枕头上摇摇头。
我和姜南下班后,到婆婆卧室里坐一坐,吃过晚饭就钻进卧室。我们躺在床上歇息自己的身体。偶尔发出点响动,只有姜宁踩到了他的枪支。我患了结膜炎,不想再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我闭着眼睛听到很多微弱的声音如今变得特别庞大。我跟姜南说,姜南,我听到隔壁的王工在切南瓜和胡萝卜,可能他需要给他妈妈打流食。刀切在菜板上的声音真大。姜南,你的呼吸声太大,好像在我的胸腔里呼吸。姜南,好多声音都变形了。姜南,你不要再叫小鬼了。姜南早已进入他的梦里去了,他什么也听不到。
惊蛰的时候,老胡羊死了。他儿子继军遵照父亲的遗言,一定要给公公寄来一副狍子的嘎拉哈,那是老胡羊很多年之前在山里放羊打到的猎物,他一颗一颗攒下来的。他还寄来了一张老胡羊在大架子上放羊的照片,大雪齐膝高,他站在半山腰看山下的羊群。公公和婆婆都觉得他不该死在自己前头。公公说,他壮得像头老公羊,没有一天不去大山上放羊,黑龙江的大雪大风大寒都拿他没办法。婆婆说,那我们回去一趟吧。
他们在四月回去,带上了他们的孙子。那里还未解冻,黑龙江要到五月才开动春耕。我和姜南兴奋了几天,感觉卸下了浑身的盔甲。狂欢了一整天,喝酒,听有助于心理放松的轻音乐,我们在客厅里跳了几曲交谊舞,然后,并不介意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们拉上窗帘,像一对新婚度蜜月的恋人,在广阔的客厅里做爱。整个家都是我们的。
我们去了银城新街刚开的小酒吧,那是银城第一家酒吧,和白医生心理咨询门诊刚好在一条街的两端。从门诊门前经过,我们看了看里面,有几个人在座位上等着,有一个人在白医生面前诉说着自己。我们绕了过去。
酒吧规模很小,更像一个两层楼的家居别墅。有一个三人小乐队,每一个都是歌手,又是乐手。他们是银城一中刚毕业的高中生,说是考上了山东大学音乐学院,等待着去上学。他们一天都离不开音乐,就在这间酒吧里开始他们的人生舞台。
酒吧的名字叫“好吧”。这是个不错的名字,简单、朴素,没什么欲望。姜南特别喜欢“好吧”,他说,你看,像不像原来我们大学附近那条街上的那个小酒吧,它叫“走吧”。还记得那个酒吧的老板吗?我想到那个老板瘦瘦的身板,个子不高,但浑身散落艺术味儿。我说,他还说过你有唱歌的天赋呢,姜南,你说他还在那里吗?那个“走吧”酒吧还在那里吗?其实,我们去K歌每次都到“走吧”,我一直疑惑,为什么不叫“来吧”。姜南说,其实是一样的。
“好吧”酒吧的老板也是一个自由歌手,他是银城人,从北京一个音乐制作团队回来。我要了一瓶法国凯旋1664啤酒,姜南喜欢喝教士啤酒。我们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坐在酒吧的吧台高椅上晃荡着两条腿,一口一口品酒,所有的事物都被放慢节奏,很多平时隐藏的记忆浮出来。
老板不到三十岁,或者更年轻。他赠了我们每人一瓶正喝的啤酒。姜南说,这样的酒吧在银城怎么活?老板也倒了一杯啤酒,敬你们,选择到酒吧喝酒的人。酒吧里放着莱昂纳德·科恩的《Famous Blue Raincoat》,那是我和姜南都喜欢的蓝雨衣。老板继续说,北京像我们这样的小乐队和银城铝厂工人的数量差不多。我要回来做银城第一家酒吧。我想,再大的城市也不过是有更多的酒吧,而再小的城市,也要有一家酒吧。
我们为他举杯。听到歌曲切换成了鲍勃·迪伦的歌。在演奏台的歌手来到我们中间。叫我DL,他说,你们不爱鲍勃·迪伦?姜南说,民谣艺术家?不,他是诗人。DL唱起来,我和姜南也跟着唱。姜南断断续续地插话,你们这些90后,出生在城市里的孩子,哪里有乡村、民间的体验?DL说,那你不懂生命,不懂灵魂,不懂人。我们看着这个叫DL的孩子,他唱几句就停一停,告诉我们,人就是要生活,要爱,要歌唱,要忧伤。中国那个叫于坚的诗人说的,我赞同。DL把我们拉到演奏台上。老板说,你们唱一首喜欢的歌,现在,这个酒吧属于你们两个的,今天的第一批客人。我和姜南的心里突然很感动,很幸福,很安宁,我们突然不知道该唱什么,我们拥抱了彼此,并且泪流满面。
我还带着姜南去了金牛山上那片属于我的杉树林,那是我独自的世界。姜南的鼻子闻不到杉树和松树的味道儿,但他能听到小鸟的叫声。我们躺在杉树间宽敞的缝隙,听了半天鸟叫。
一天清早,姜南起床后,把每一个卧室门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客厅里没有回声,突然间家里没有人,也没有人的声音、电视新闻的声音、儿子的枪炮声,连隔壁老太太的咒骂声也不知道何时消失。所有这些失去的事物,似乎是突然被意识到的。他跑回卧室钻到床上,朱莉,家里真空洞,你感觉到了吗?就像大地在下沉。
临近冬天,婆婆像往常一样自己腌制酸菜、辣白菜。她从黑龙江回到银城,从没有放弃过。我们坐到客厅里,不准备做早饭。自从他们去了黑龙江,我们每天都在外边随时遇到的小店吃一口。阳台上排了一排陶缸,封闭发酵的酸菜,曾经在冬季暖气来了的时候太热,婆婆又要姜南一个一个搬到一楼的草厦子里。现在,楼上只剩了两个空空的陶缸,但气味儿仍在。屋子里的每一个缝隙里都满是酸臭的酸菜味儿。姜南和我都喜欢这个味道。我们还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寒冷,让人头脑冷静。还有,寒冷可以冰冻,我们想念小时候在黑龙江的冰道上滑爬犁。冰面光滑透明,没有任何阻碍,可以自由飞翔。这么一想,姜南说,我们是拥有同一个童年的两个人。等我们老了,可以走进同一个记忆的世界里。我们多少有些慌张,尤其是看到公公的围棋和象棋都被藏了起来,儿子那半边地面的武器也都收进了他的卧室里。客厅里一片洁净。
我们每天给公公拨一个电话,姜宁在电话里号叫,他说,爸爸,妈妈,你们出生在这里真好。我也要重新被你们生到这里。爸爸,我看见制作嘎拉哈的整个过程了,那些小羊骨挂在墙上晒着,就像小羊复活了在墙上奔跑。姜南说,好,跟你奶奶说,给爸爸带回来一个穿红线的嘎拉哈。
后来,隔壁老太太的声音确实消失了,我们验证过,一整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听到她的丝毫声音。这栋老楼里真正安静如初。我们都认为她死了。一个周末,我们一家想去安慰一下邻居。公公说,人太多不礼貌。我和姜南留在家里。隔壁的防盗门被打开,没有突如其来的咒骂声。一切都很安静。半个小时,公公婆婆回来,他们坐在各自的沙发上不语。公公继续下他的围棋,他在棋谱上学了几套新的棋法。他终于决定吃掉留给白棋的最后一口气,用自己的黑棋吃了最后一颗白棋。他说,老太太活着呢,和死了一样活着。婆婆说,他们实在没办法,问过医生,只能每天给她吃些安眠和镇静的药。可是,她再疯再痴再骂,她只记得她儿子。婆婆为另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哭了一阵子。
隔壁王工的妻子姚工程师终于走出了家门,她来找婆婆。她们都是喜欢守家的女人。这栋老楼里每层只有两户,这两扇两步之遥的门,经久地闭合,终于有人选择迈出一步。我第一眼看到她,觉得她就是个幽灵。只有长期生活在暗夜里的人才会有如此惨白的面容。不过,她的眼睛里有了神采。她來约婆婆每天早饭后出去晒太阳,晚上希望能到小区外面的门市前跳跳舞。她奇迹般地说动了婆婆。
她说我现在心里很宁静了,我从年轻的时候就体弱多病,常年神经衰弱,失眠,我喜欢独自做件事情。在味精厂的时候,我特别喜欢那些结晶颗粒,喜欢看它们内部的长相。退休后,我喜欢在家里待着。可她一来——我们当然知道是那个彻夜尖叫的老太太——我的神经衰弱就更严重了。
她问我婆婆,你知道人的神经、血管里会长满虫子吗?我是说就像很多很多虫子在咬。婆婆点头。她说,我以为老太太是专门来把我带走的。我希望如此,也不想每天都被虫子咬,生不如死。不知道为什么,她安静下来以后,那些跟了我一辈子的虫子都不见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婆婆看了看我,说,那是她帮你把虫子带走了。她不可理解地笑了笑,王强生他们家人人都恨她,没想到,只有我应该感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