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相信,这么多这么多的钟表店,居然都集在同一个城市里。
它是瑞士以西的工业大城日内瓦。走在街上,随意浏览,这里那里,都是钟,都是表。许多钟表制造商,都在工厂里兼设门市部。
看中橱窗内一只秀里秀气的音乐闹钟。钟面是圆的,镶嵌在黑底绘了鲜丽花儿的木质外壳里,古色古香。
店面很大,稀稀落落的顾客,站在不同的柜台前,仔细寻觅心目中的猎物。
前来招呼我的,是一名浓眉大眼的女子。地小心翼翼地从橱柜里捧出我所要的那个音乐闹钟,说:“您的眼光好,挑中的这个是新货,设计刚完成不久,几周前才从制作部送到门市部来卖的”。
接着,地指着木质外壳上的小花细草,微笑着说:“您绘得多生动。它不但是闹钟,而且是富于艺术美的摆设品呢”。
我拿在手上,左看右看,越看越爱。
我决定买下了,她取个新的给我,耸耸肩说:“暂时缺货,只有一个”。
我把闹钟放在掌心里,转来转去。木売上的漆,黑得发亮,那花那草,线条致,没有任何脱滦的迹象,我放心了。接着,我把小闹钟凑到耳边。
一听便听出毛病米了。这钟,寂然无声;我摇了摇,再听还是无声。
把钟拿在手上,我问她:“这钟,是不是坏了?”
女孩脸上一直浮着的丝丝笑意,蓦地凝结成点点寒霜。冷冷地,地说:“坏?不要紧,如果你认为它坏了,放回去,不要买。”
我愣住了,为她的无礼与无理而发愣。上一分钟,明明还是谈笑风生的呀,怎么没给任何警告信号,便翻脸了呢?
见我木立不动,她竟然提高声量,咄咄逼人地说:“把钟放回去呀,又没有人逼你买。”
我的气,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我也把声量大大地提高了:“你这人,实在不可理喻。瑞士人的礼貌和瑞士出产的钟表,原本都是举世闻名的,现在,你却以非常无礼的态度,为此而作了反证。”
我们的声音,惊动了店里其他的人。她还未开口反击,便有一名打着领带的男士,快速前来调解。他一方面把她支开,一方面温文尔雅地向我致歉:“对不起,对不起,让我来为您服务吧。”
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他立刻微笑着解释道:“这钟,不是坏的,你之所以没有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因为这是一个上链式的钟,不是自动式的。自动式的闹钟,纯粹是实用的商品,然而,你手上的这个钟,除了实用的价值以外,还能当作艺术品来摆设,所以,我们为它配了经久耐用的手转发条”。
这解释,合情又合理。
想起刚才那一幕,我还是恐不住抱怨道:“你的同事干吗不好好向我解释,非得要大嚷大叫呢?”
眼前的这位男士,突然压低嗓子,对我说道:“她不是普通的店员,她是本店最好的钟表制作匠,很为自己的产品而骄傲。刚才,你当面说她的产品是坏的,她当然受不了啦。”
顿了顿,他又说:“这种情形,就好像是当着厨师的面,批评他的菜肴难以入口;对着裁缝说,她缝的衣服蹩脚难看。她一时接受不了,才出言顶撞的,真对不起”。
啊,是一场误会。
旅行回来,我把这个古典雅致的闹钟搁在书房的案头上。每每看到它,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张带着寒霜、有着怒气的脸,然而,我觉得这是一张美丽的脸。
觉得她美,因为她对自己的工作,有着一份在热的执着不容他人亵读的自豪与尊严。
(摘自《尤今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