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有人评价我是一位“新写实主义作家”,说我的作品和窗外的生活结合得比较紧密,爱举的例子是《一地鸡毛》。
当《一地鸡毛》出英文版的时候,我去参加纽约书展。一位纽约大学的教授说:“你的作品不是新写实。你小说里的情节和细节,与现实生活非常相似,但是最震撼我的不是这种相似,而是主人公小林的不现实。”
这位教授认为,小林的哲学观、世界观和方法论都非常不现实。不现实在哪里呢?小林认为他们家的豆腐与世界大事的关系,跟所有人认为的一块豆腐与世界大事的关系不一样。
小林清早买的豆腐,忘了放进冰箱,大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豆腐已经馊了。他的太太看到馊了的豆腐,问:“谁买的豆腐?”小林说:“我买的。”太太说:“你闻闻这豆腐。”小林说:“馊了。”太太问:“为什么馊了?”小林说:“没有往冰箱里放,忘了。”太太说:“你要是没买豆腐,没什么,你买了豆腐又让它馊了,馊了是因为你大意,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小林说:“咱别说豆腐的事儿,豆腐才值几个钱?你说到冰箱,冰箱上原来搁了一个暖水瓶,你上次把那暖水瓶打碎了,谁又说你了?”太太说:“你要是放好了,我能弄碎呀?”
这两个人越说越多。小林的太太开始数落小林的妈妈不是东西、爸爸不是东西、妹妹也不是东西……这个时候,電视里正在播八国首脑会议,小林觉得他们家豆腐馊了,是比八国首脑会议更为重要的事。
我对这位教授说:“先生,你懂文学啊,这就是文学跟生活的区别。”大家都说文学是生活的反映,其实这句话是错的,如果文学是生活的反映,那就不需要文学了。恰恰是在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学出现了。好的文学,细节和情节也许是跟生活相似的,但是主人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一定是跟现实生活中不一样的。这代表着作者的哲学高度和思想高度。
一开始,小林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也曾心怀理想。从心怀理想,到痛苦挣扎,到最后对生活妥协这样一个过程,就是“一地鸡毛”。
小林对生活彻底妥协之后,唯一的爱好就是足球。这年夏天,世界杯进行得如火如荼。在小林所处的年代,最大的足球明星是马拉多纳。决赛那天,小林特别想看,但是地球给他带来一个非常大的麻烦——因为地球在不停地转动,这就导致墨西哥与中国之间存在14个小时的时差。他想看的直播在墨西哥是白天,但在中国是半夜。而他住的房子又比较小,只有一个房间。如果他夜里看球赛,必然会影响太太和孩子休息。
这天,小林的太太下班回来了,一看家里打扫得特别干净,饭也做好了,就问小林:“一定有事儿吧?”
小林说:“有。世界杯要决赛了,因为地球转动的关系,在中国播出时是半夜,我想起来看一下马拉多纳。你和孩子睡你们的,我可以把电视声音开得特别小,甚至不开声音都可以。”小林的太太说:“想看马拉多纳,是吧?”小林说:“是。”太太说:“没问题,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儿。”小林说:“别说一件事儿,十件事儿都可以。”太太说:“就一件。你能不能让马拉多纳明天上午给咱们家拉煤球?”听了这话,小林不看了。半夜里,太太看他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着急了,说:“要不,你起来看一看马拉多纳吧?”小林说:“从此我不会再看马拉多纳了。”
这就是“一地鸡毛”。
(节选自《对白:让我们和更好的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