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1860)初,清军江南大营再被太平军一举击溃,苏、浙的形势万分危急,朝廷连下八道命令催促曾国藩率部救援,并授予其两江总督实职。为配合朝廷援苏、援浙的要求,曾国藩把湘军大本营从安徽宿松搬到皖、浙、赣三省交界处的祁门县,李鸿章却大不以为然。他说,那个地方像个锅底,兵家把这样的地方称为绝地,如果把大营建在这里,等于自寻死路,从战略上看十分危险,必须赶紧离开。曾国藩不从,李鸿章再三陈说。受李鸿章移军思想的影响,湘军上下要求曾国藩移师的呼声日渐高涨。
曾国藩执意驻守祁门,主要由下列因素促成:
一是曾国藩认为,祁门地连皖、浙、赣三省,皖南东部又与江苏接壤,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目前不仅可阻太平军由浙、赣两省进援安庆之路,力保湘军粮饷重地江西、湖北以及老家湖南的安全,而且将来可为进兵苏南张本。二是曾国藩有意做给朝廷看,以表明自己坚决执行朝廷命令的态度。三是曾国藩认为,当此“军心动摇之际”,大营一旦移动,势将造成军民纷乱,出现大溃局面,还不如暂时固守祁门,“以待事机之转”。
也就是说,李鸿章建议移军完全着眼于军事,曾国藩死守祁门则是兼顾政治。在曾国藩看来,军事当然必须服从政治。正因如此,所以不管什么人劝他移军,他都固执不听,说得多了,说不定还会被他嘲笑一顿。
受到曾国藩嘲笑还算客气。有一次,李鸿章再劝曾国藩移军,曾国藩居然十分气愤地公开声称说:“各位要是胆小怕事,都离开好了!”
不久,李鸿章果然因为反对曾国藩弹劾李元度一事而负气出走。
李鸿章虽然离开了曾国藩幕府,但并未割断与曾国藩的联系,他多次直接写信劝说,或请胡林翼代劝曾国藩从祁门“及早移军”。胡林翼不仅支持李鸿章的主张,而且说李“颇识时务”。
紧接着,曾国荃也从安庆前线派人送来一封“情词恳恻,令人不忍卒读”的信件,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请大哥迅速移军东流或建德。
更让曾国藩动心的是,在太平军攻击之下,祁门大营危如累卵,一日数险,有一次太平军前锋距祁门大营仅有十八里,形势岌岌可危,在祁门坐以待毙的曾国藩再次遗嘱后事。全军濒于瓦解之际,曾国藩身边人员“凡前言祁门可屯者”,此时也“皆更请国藩亟去”。
曾国藩这才下定决心,将两江总督衙门从祁门山区搬到长江边上的东流(位于安徽省东至县长江南岸),并对李鸿章高超的战略眼光殊为欣赏。
“祁门移军”之争产生的裂痕尚未弥合,李鸿章与曾国藩又因李元度事件矛盾再起,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元度是曾国藩的老秘书。早在曾国藩奉命回乡办团练时,在湖南做教谕的李元度就加入了曾国藩幕府,参赞军务,患难相从。在曾国藩众多幕僚中,除刘蓉、郭嵩焘这些老朋友外,就数李元度资历最老了。尤其是在湘军最初屡打败仗,曾国藩几次被人“打落门齿”之时,刘蓉、郭嵩焘等人都不肯出来相助,勉强拉出来后也很快借口离去,王闿运《题铜官感旧图》所写“刘、郭苍黄各顾家,左生(左宗棠)狂笑骂猪耶”,指的就是此事,唯有李元度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与曾国藩同甘共苦度过了七八年艰难岁月。李元度的忠诚和支持,无疑比金子还珍贵,对事业初创时期的曾国藩实在太重要了。
然而,李元度擅长文笔却缺乏军事本领,曾国藩也深知其并非统军之才,只因自己私情荐举,李元度才被任命为徽宁池太广道即皖南道道员,领兵驻防徽州(今安徽省歙县)。
徽州是皖南通往浙江、江西的要道,军事地位非常重要,是祁门大营的大门。在太平军进攻的时候,李元度违反曾国藩坚壁自守的指令,擅自出城迎战,结果一触即溃,徽州陷落,大门洞开,湘军大本营祁门因此丧失防守的前哨阵地,直接暴露在太平军的面前。
李元度乱中逃生后,在浙赣边境游荡,经久不归。后来虽然回到祁门,但并不束身待罪,不久又私自离去。曾国藩悔恨交加,一气之下,决定具疏严参,以明军法,并自劾用人不当,请求处分。
李鸿章受命撰写弹劾文书,不仅拒绝起草,而且率众坚决反对,理由是李元度失败的根本原因是曾国藩用人不当。还说李元度“到防不数日,猝遇大敌,守无备之城,又数日而陷,非其罪也”。如果因為李元度“不遽回祁门加以严劾”,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总之,在李鸿章看来,李元度是个典型的读书人,豪言壮语颇多,带兵作战能力较差,不是一位将才。曾国藩也深知李元度的短处,却派他领着一支数量不多且是新招募的部队防守兵家重地徽州,兵败后又要严词纠参,这是毫无道理的。况且李元度在曾国藩最困难的时候有恩于他,因此,于公于私都不能做得太绝情。
曾国藩则认为私情不能代替军纪,李元度违令失城之罪如果不究,那么将来人人效法,湘军军纪还如何维持?因而坚持弹劾。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时心急,难免情绪失控。李鸿章来了脾气,说 :“如果一定要弹劾,门生不敢起草。”
曾国藩一听,火往上冒,说 :“我自己会写。”
李鸿章想不到老师会说出这种绝情的话来,也就无所顾忌地说道:“若是这样的话,门生亦将告辞,因为留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只能离恩师而去了。”
正在气头上的曾国藩也失去了冷静,说:“脚在你身上,想走就走!”
如果说“祁门移军”之争还只是停留在工作意见相左的层面上,那么,因李元度事件而产生的分歧和对立,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就是明显的意气用事了。
两人已经把话说死,谁都不愿意先服软,李鸿章面前只有一条道可走。不久,他果然负气出走,离开了曾国藩。
咸丰十一年六月初六日,在他人劝和下,又经曾国藩深情敦促,早已心生悔意的李鸿章返回了曾国藩幕府,曾对他也“礼貌有加于前,军国要务,皆与筹商”。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曾国藩十分看重李鸿章的能力,特别重视和珍惜他这个人才,另一方面,正如吴汝纶所说,李鸿章能以个人进退坚守自己立场的刚毅性格,曾国藩也是颇为欣赏的。
然而,重返曾幕后的李鸿章,敢说真话的性格依然故我。李鸿章平生虽然最佩服曾国藩,有时甚至把曾当作神灵一样敬奉,但对其缺点和不足,不仅很少讳饰,而且常常当着曾国藩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出来。
重回曾国藩幕府仅三周后的咸丰十一年六月二十八日晚上,曾国藩和李鸿章在东流两江总督府后院边乘凉边聊天,当说到曾国藩的短处时,李鸿章脱口而出:“您处理事情比较迟缓,缺乏魄力,不果断。”曾国藩认为李鸿章点到了问题的要害,于是在当天日记中深有感触地写道:“与少荃久谈,至二更三点始散。论及余之短处,总是儒(懦)缓,与往年周弢甫所论略同。”
与周腾虎一样,李鸿章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说话不会看人眼色,更不会投其所好,阿谀奉承,而是直抒己见,坦诚相待。曾国藩对此恰恰十分欣赏,哪怕李鸿章反对错了也不计较。一个敢于直言,一个胸怀宽广,这就是曾、李二人十分投缘的地方。日后曾国藩选定李鸿章而不是别人做接班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摘自《同舟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