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本名郭金梅。在《十月》《中国作家》《花城》《江南》《作家》《作品》《民族文学》等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等选刊。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
他站在单元门口,大冬天的敞着怀,里面穿黑色紧身衣,外穿薄呢西装,这样可以凸显发达的胸肌。如果脱掉外套和紧身衣,他得过健美大赛季军的肌肉会完全展示出来。冬天,没有这样的机会。他还戴上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块表,铁壳的,表盖上有个骷髅头,每次抬腕,稍用力,表盖会咔哒一声打开,看完时间,再一甩,咔哒一声关上。当年妻子因为这块表喜欢上他的,这是妻子婚后说的。他不知为何戴上它,也许它坚硬的凉意能给人力量。
女儿还没出来。
最多再给五分钟,他们必须出门。还有,到小区门口要马上打到车,路上不能堵,这样才能赶上那趟动车。
又过了五分钟,女儿仍没出来。他站在单元门口,急得心乱撞,身体却稳稳定在那。催过两次,女儿虎脸吼两次:“我晓得,我晓得。”已经好几年了,她们母女都这样,要么不吭声,要么大吼,或者没好气。他越像个受气包,越容易被击中。家有高中生,日子像要垮掉了,女儿从高一开始叛逆,妻子差不多那时进入更年期,她们俩经常对喊对摔。有次他发了火,没想到她们比他火更大,那是更猛烈的爆炸,四周响起整个家要坍塌的爆裂声。他性子急,那也要忍。如果他再稳不住,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他是在女儿读高一那年开始练健美,好像硬邦邦的肌肉总可以抵抗些什么。
“快点啊,来不及了。”他在心里狂喊,耳朵满是秒针飞转的声音。他的肌肉这时显得很无用。他想找谁帮忙叫她出来。肯定不能给妻子打电话。平时都是妻子管女儿,早上开车送,下晚自习接回来,学校活动、家长会、班级微信群全是妻子出面,他只负责做早饭。别的,他确实顾不上,比如孩子选择文科还是理科,是否走艺体,找哪个培训机构等,他没什么时间,也不懂。他懂怎样做好每道菜,这是做厨师最基本的技能。他不想告诉妻子还没出门,妻子因有重要采访实在无法脱身,才把这次参加校考的任务交给他,这么晚还没出门,必然遭到轰炸。之前她们娘俩已多次去成都参加艺体类省统考,至于还参加了哪的校考,她们没说,他也没敢问。一问,她们就说“你不懂”。他能想象妻子在电话里暴怒的样子。如果会开车多好,车停在小区,他大可以走高速,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但他没时间去考驾照。想起孩子最喜欢大姨,跟妈妈不说的话,跟大姨可以说。
他给孩子大姨打电话。
接通了,他一着急,吭哧着没说出话。孩子大姨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嫌他矮,语言表达能力差,还是个厨子,配不上在报社工作的妹妹。现在他当小老板,妻子则当了副总,差距总是存在,或者越来越大。何况,现在人认钱,他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孩子大姨在电视台上班,有文化的人是不同,不喜欢也看不出来。她不紧不慢说:“你想好再跟我说,我现在有点事要处理。”电话挂了。他想,他只吭哧了两秒而已。如果他是她的领导,她肯定不敢这样。问题就出在这,他不是她的领导。就像妻子那样待他,也跟这有关,他不是妻子的领导,也不是别人的领导,他就不是个领导。妻子可以把这些行为推给更年期,才四十多岁,更什么年呢。
还是迟了。他们到火车站以后,飞跑着去取票、进站,那趟车的检票口已关闭。他心跳得厉害,无论如何今晚必须赶到成都,第二天早上九点参加艺考,提前一小时看考场。他无法埋怨,这孩子小时候那才利索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拖延症,每天早上起床要喊十多次。
他叉腰站在检票口,使劲眨眼,希望某次睁眼时,看见检票口重新打开。或者,还有人迟到,因为不止一个的话,检票员会网开一面。
奇迹并没发生。他屡次抬腕看表,咔哒,咔哒,胸肌随之起伏,好像在表达他急切的心声,“怎么办,怎么办。”他再次看见自己的肌肉,关键时刻真的无用,难道能撂翻检票员让他们上车?或者打女儿一顿出气?他谁也打不了,从没打过人,练肌肉是为防身,防家里进小偷,防突發事件,总之是保护这个家的。
女儿比他高,只要出门,耳朵里总是塞着耳机,他只抬眼瞟了一下,女儿就炸了:“有啥嘛,买下一趟,做起那个样子。”他能从表情中看到,女儿的火气来自她自己,气自己迟了,却发泄到他身上。她们母女都这样。明天要考试了,这种关键时刻,惹不起。
他不会用手机网络购票,这两张票是妻子提前买好的。也不懂一些购票、退票、换乘流程,误了车是否可以退票这些事。他们出站,来到售票厅,每个窗口都排了近百米长的队伍。女儿斜他一眼,自顾到自助售票机购票,结果失败。下一趟动车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半小时,他们需要火速购票进站。再下一趟,两小时后。女儿又斜他一眼,干脆躲到一边不管了。他到问讯处,一位中年女士坐在台前。
“我在机器上买不了票啊。”他说。
“不会买就去排队。”中年女士说。
“我这个票还能退吗?”他掏出两张没用上的火车票。
“要去窗口,懂不懂?”女士朝后指。
他认为女士至少看一下票,他只是不愿意硬让她看。如果她给他指条捷径该多好啊。
如果排队,起码半小时,那时又赶不上下一趟了。他硬挤到窗口前,对前几位排着队的人说:“不好意思,我插一下队,有急事,车马上开了。”
“没法哦。”
“哪个没有急事?”
“总是遇到这种人,明明不想排队,偏说有急事,还说不好意思。”
他没管他们说什么,硬把票和身份证往窗口里塞,售票员冷冷地说:“去排队!”
拿回票时,有人往后拽他,力气大,他一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脚。好些人看他,有人瞪视,有人同情,有人面无表情。这时,他看见女儿已排在队伍中,女儿身后又排了七八位。他走过去,感激而欣慰地看着女儿,女儿狠狠斜他一眼,别过头去。他和女儿平行站着,女儿低喝:“过去。”他后退几步,脸上讪讪的,默默跟着。
错过两趟车,买到晚上九点半的车票,到成都也是深夜十一点了。坐在候车室,他不得不给妻子打电话。
“我给你说……”
“跟你说多少遍了,有话直接说,你好久能记住?”
“哦,是这样,出门晚了,没赶上那趟车,买了晚上九点半的票……”后面的话他没说。
妻子沉默着,他能感觉到那绷紧的气氛,好像点燃了鞭炮的捻儿,嗤嗤响着,显然,这捻儿比平时燃烧时间更长,那么,鞭炮的威力肯定更大。
没想到妻子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吼也没吼一声。他想,挂就挂,他告诉她只为让她给她成都的朋友说一声什么时间到,免得人家干等,现在她已经知道就行了。不过,她这时候没发的火,会积攒到下次一起发。他记得有次她没歇气地数落了他两小时,期间夹杂着阵发性的歇斯底里。最厉害的一次,她抓起桌上一包纸巾朝他扔,随后又踹倒椅子。这次又会什么样呢,他拨弄着表盖,伴随咔哒声,看上面的骷髅头翻来覆去。偶尔,他抬起头,扫一眼候车室的人,苍白的日光灯下,他们大都面无表情,直挺挺地坐着或歪着。但是,周围却发出持续的嘈杂声,这声音引发了他的耳鸣。他在耳鸣声中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坚硬的金属。
父女俩的座位同排,但隔着过道,一个座位是两排座,靠窗的是位年轻女士带着四五岁小孩子,另一个座位是三排座,里边分别坐了一男一女。小孩子不老实,不好好坐也不好好站,一会儿窝在里边劈腿,一会儿蹿起来手舞足蹈。他让女儿坐了三排座的位置,因为他发现到了座位边,女儿就冷脸看那孩子了。
车发动时,他拿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妻子发来的几个微信语音。刚点开,里面就传出妻子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爆炸声。他没有耳机,也不知怎样切换模式,情急之下,只好调小音量。小时候耳朵得中耳炎穿过孔,听力不好,他能听见的最小音量,周围也都听见了。他需要知道妻子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听。女儿在瞪他,想把耳机给他,想了想又别过脸,闭上眼。
妻子大致讲了三点,是吼了三点。第一,让他们下火车后马上去坐地铁,应该能赶上末班,十一点半关闭,地铁口就在出站口旁,坐七号线,八里庄下,七号线是环线,不要坐反了。第二,朋友家有学生,一家人睡得早,到了以后不要敲门,钥匙会放在门口的地垫下。进屋后要轻手轻脚,女儿睡之前睡过的那间卧室,他睡沙发。第三,早上自己打车,最多十几分钟就到考场,不要麻烦人家送,人家要送孩子上学还要上班,不顺路。
其实,还有几点,诸如为什么一定要住朋友家而不住宾馆,还不是因为担心他舍不得钱,只开个标间,影响女儿睡眠,从而影响考试。“肯定的,我想都想得到你会干出这事来,教都教不会,真是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妻子这样说。再有,这次考点离朋友家很近,在成都打车十多分钟的路真的算近了。“那么近,还去住宾馆,有钱没地方用了吗?更何况你有个屁钱。”
这些事情里,百分之九十以上,妻子在家反复强调过。有变动的地方是关于末班车和地垫下的钥匙,这是因为没赶上第一趟车额外生成的。
车上这些人,他们不一定能听见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他不自在地拨弄着表盖,咔哒,咔哒。
在这声响里,他的嘴角下撇,撇得越来越厉害,一副委屈相。他有些受不住了。每次受不住,他都会刻意去想她们对他的好。比如他深夜酒后回家,女儿总会在门口留个小夜灯。那小玩意儿,不知是哪位同学送她的生日礼物,真是小棉袄般暖了他的心。家里有谁送的什么好吃的,妻子一定会给他留一份。此刻他又想起这些。生活嘛,都是磕磕绊绊的,谁家都一样。他安慰自己。与此同时,他那潜藏多年的无助从心底深处猛然浮上来,冲得他鼻腔陡然一酸。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需要做点快乐的事掩盖这种没出息的感受,同时也掩盖尴尬气氛,让她们和他觉得他的生活没那么糟。其实本来也不是很糟,从前女儿小,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越来越忙,都忙。女儿读高中开始,妻子过于紧张,生怕她上不了本科,紧张得家里气氛全变了。
“嗨,小朋友。”他冲小孩子笑。
小孩子看着他,仍不老实,在妈妈腿边时伸时缩。
“给你看样好东西。”他神秘地说。
小孩子不动了,趴在妈妈腿上,定定看着他。他来劲了,诡秘一笑,朝小孩子伸出手腕。
“看,怕不怕。媽耶,好吓人哦,是不是?”
小孩子顿了顿,禁起鼻子,一副嫌恶的样子,“都生锈了,一直响,真是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浩浩,不要乱说。”小孩子的妈妈说完,假装望向窗外。他看见玻璃窗里映着她憋紧的笑。
不能怪人家笑,连他自己也想笑,又难受,这孩子模仿他妻子的语气简直神似,足以说明他们全都听见了那些微信语音。
他低下头,默默按住表盖。小孩子一会儿出,一会儿进,他每次给他让道,双腿挪到过道,手尽量向后缩。他不知为何要讨好一个孩子,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并没有换来小孩子的好感。小孩子更加频繁出入,手向两边劈,喊着“开路,开路”,有次他没来得及避让,脸被当作障碍物劈了一下。
没什么,小孩子嘛。他想。
小孩子仍然走来走去,他干脆不再让他。
“不能过了,此路不通。”
“必须通。”小孩子用手劈他的胳膊,用脚踢他的腿。
“你太没礼貌了。”他之前过于温和,冷不丁的吼声吓孩子一跳。
孩子妈妈一直在玩手机,这时转过身来。
“你把娃儿吓到了,晚上要做噩梦。”
“他太没礼貌了,家长也不管,没家教。”
“你这个人才是哦,小男娃哪有老老实实的,这么小就老实,长大了就是耙耳朵是孬种。”她斜着他。“你说哪个没家教?”
面对咄咄逼人的强势女人,他犯了老毛病,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旁边的女儿一只脚在地面前后蹭了蹭就忽然站起来,这是女儿咆哮之前的习惯性动作。
“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女儿指着女人,“懂不懂公共场合怎样看护小孩,这叫公共场所懂不懂?又不是你家客厅。”女儿第一次跟外人发生冲突,声音发抖。他也一样,心跳得厉害,这么多年,虽然性子急,但没跟外人红过脸。他去拉女儿,女儿一甩手说:“过去。”
“你是哪家的女娃子,多管闲事。”当她发现跟身边这个男人是一起的,立即调转矛头,“这就是你的家教?”
“明明是你娃儿惹的……”后面的他又说不出了。
女人伶牙俐齿,一会儿就发动了周围爱管闲事的人,他们全说他的不是,不该把在家受的气撒到外面来,自己的老婆孩子没管好,还管别人的。话越说越难听。他希望有人能替他们父女说句话,哪怕一句也好。
没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天女儿还考试,要和顺。他把女儿按到座位上,女儿的泪水在眼里倔强地打转,就是不掉下来。他不说话了,硬着头皮坐着。小孩子也老实了,坐在妈妈腿上盯住他。只要他一动,小孩子就喊妈妈。女人一直嘀咕是他吓坏了孩子,这孩子从来不这样老实的。他只好直挺挺坐着不动。不然,他真怕被这女人纠缠上,出现一些不必要的意外麻烦,从而影响女儿明天的考试。至于怎样影响,他甚至想到事态严重到他被扭送到派出所,留下女儿孤零零一人,想得心在滴血。
车终于到站了。两人都没坐过地铁,跟着人群涌出去,头脑发蒙。女儿面色阴沉。
“不算事,将来走向社会啥人都碰得到,惹不起躲得起。”他边走边说,话音刚落,就听女儿大吼。“你明知道惹不起还去惹,影响我心情懂不懂?我好不容易调整好了,真是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他不说话了。心里盘算如何坐地铁。不是不识字的人,也不是没出过门,但一时眼花缭乱,就是辨不清该怎样走。他知道那些在售票机上操作的人是在买票,但怕又像买火车票那样失败,失败了耽误时间不说,还耽误后面的人。他知道应该找人问问,找谁呢,看谁都是冷脸,真不好去麻烦。犹豫着,还是问了穿制服的人,他不知他是干什么的。那人告诉他直走,这才找到售票口排队的地方。他发现许多人都在奔跑,说明末班车要开了,广播里也在循环通知。当他拿到票后找到入口方向,跑到安检处,竟与坐火车时如出一辙。末班车走了。
他们只好出站去找的士。
凌晨一點,才到小区门口。因为进门要刷卡,没有卡进不去,保安没在岗亭里。上出租后妻子已打过几次电话,微信也没断,他觉得这么晚不好叫醒人家下来给开门。他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恰好遇到有人晚归刷开了门,他们顺便跟进去。
天起风了,预报要大降温,甚至还要飘雪。他们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还有他手表发出的咔哒声。
到十八楼,他掀开垫子取到钥匙,悄悄打开门。门廊开着一盏昏暗的灯,沙发上放着铺好的被子。女儿一声不吭进了房间。他脱了鞋,蹑手蹑脚到沙发边,和衣躺下。其实,他是想让女儿也这样,立即躺下睡觉,以保证明天精力充沛。可是,女儿多年来的习惯,每晚必须冲澡,不洗睡不踏实。果然,女儿从房间出来进了卫生间。女儿对这房间已经熟悉,不必担心打不开热水器。
一夜未眠。
女儿拖延到两点十五分从洗手间出来,不知进房间后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的心急得乱撞,人只能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就像出家门时在单元门口那样。妻子发微信问,他撒谎说已睡了。女儿第二次进房间后,他就侧身,脸朝向客厅阳台,看外面楼宇间零星的灯火。阳台是镂空的栏杆,他恍然置身空中,躺在一张薄薄的纸片上,身体在缓慢荡漾,只要什么部位动一下,就可能倒栽下去。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地方,也没有蜘蛛侠出现。他只能睡在纸片上一动不动,眼前浮现一张张面孔,包括这家女主人的。他见过她两次,都是妻子几年前带到店里来,他忙前忙后给她们做了好多店里不卖的私房菜,那时生意好,她对他笑眯眯的,还说他的店将来会发展成连锁大企业,他只管当翘脚老总,不用下厨了。他记得她长得有点像张曼玉。但再想她的模样时,她的脸却模糊甚至消失了。剩下的是她的歌声。有次她们和一帮朋友去唱歌,他也去了,玩到凌晨三点,被歌厅保安硬赶出来的。
相比之下,凌晨一点真不算晚,她至少应该出来打个招呼。现在的人为什么这么不友好呢。他就这样看着外面寂寥的灯火,听着呼呼的风声,乱七八糟思虑了一夜。每次手脚发麻,他稍微动一下,才从“纸片”上落入沙发里。
早上六点半,起来敲女儿房门,里面没应答。正要继续敲,听见女儿手机响了,然后传出不耐烦的应答声。应该是妈妈给她打电话了。接着,他站在门口,又开始一动不动等待,心急得乱撞。
还好,他一共等了半小时,七点整,他把钥匙放在门廊,悄悄退出那扇门,就像他们从未来过。
果真降温了,一到外面,就能感受到冷空气直扑过来。
“围巾一定要裹紧。”他对女儿说。
天还黑着,他们又被小区感应门拦住了。他喊了好几声:“师傅请帮我开下门。”
回应他的只有空旷的回响。亭子里没人。他看了一下,这道门有点高,很难爬出去,车辆出入的地方也被拦着,横杆下方是折叠广告牌,人没法钻。而且,这小区车辆出入的地方是个陡坡,人站在里边,横杆齐肩。不过,倒可以从侧边下方的空隙硬爬过去。他多少有点迷信,不愿这样做,仿佛那意味着考试不吉。
他继续喊:“人哪,有没有人啊?”
没有人。
他想了想妻子那整夜未露面的朋友,以及她那双张曼玉式的眼梢,打消了麻烦她的念头。爬吧,爬。他率先爬过去,接过女儿的包。女儿有些胖,因降温特地穿了厚羽绒服,又爱干净,不愿让双手和身体任何部位接触地面,试过几次都过不去。他又爬回来,想让她踩着他肩膀攀上栏杆,他会再爬回去接住她的。
这时那身肌肉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高兴得双眼发亮:“来吧,放心,跨上去,爸爸保证你安全落地。”他张开双臂,做了个标准的展示肌肉的姿势。
女儿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皱眉瞪着他敞开的衣襟,呼呼喘气。他不知女儿气什么,气他忘记要门卡开门这回事?气自己胖了穿厚了?还是气他那身毫无用处的肌肉?妻子经常说他,练一身肌肉毫无用处,真是烦死了。或者,气他穿薄了,她不忍心他挨冻。想到最后一点,他心里舒坦了些。
但是,时间在飞,他在心里呐喊:“啥子都不顺,闯鬼哟!”顺势捏起拳头,照着横栏给了一拳,广告牌发出轰响,惊动了朦胧潮湿的黎明,天光亮了一截。
也惊醒了亭子里的保安。一直这样,亭子里不是没人,只是在睡觉。保安一定早听见动静,只是不想动弹。
“我就不晓得为啥总有人不带门卡。”保安慢吞吞起身,按开了门。
出去以后,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们,大概看出他们不是这小区的住户,也不像省城的人,更不像有钱人,而后保安仇视地盯着他,嘴在蠕动,听不清说什么,他们上了出租车,保安还站在那仇视着。这个被扰了瞌睡的人一定在咒骂着什么,那蠕动的嘴唇就像在念某种咒语,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出租车司机是位年近五十的男士,头发花白,他坐在后排,看不见司机的脸,他们上车后,司机问了去哪,然后,再没说话。
实际上,是没跟他们说话。司机一直跟对讲机里说着什么,一口成都话。他有时听不懂,听懂的部分,内容不大好,比如打牌手气不好,“输他妈了”,还有司机的口头禅“日他鬼哟”,就像车上根本没人。司机偏头看右后视镜的时候,他看见司机的单眼皮,凶巴巴的。
路并不算近,经过第五个红绿灯时,妻子发信来,问他们出发没有。他回复:放心,快到学校大门了。
又经过四个红绿灯,才到达学校门口。女儿坐在前座,忽然回头看他,“我的准考证呢?”
“准考证?你不是一直放包里了吗,我还确认了一下的,用文件袋装好的。”
“我是放包里了啊,怎么不见了?它不见了。”
他猛然想起,女儿早晨洗漱的时候,他为确认女儿不落下最重要的东西,特意将文件袋跟他的包放在一起,结果,他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偏偏走时没拿文件袋。
他抬腕看表,头嗡嗡响。
“这样,我回去取,你先下车,就在这等我。不,去学校找个暖和的地方,我到时给你打电话。”
女儿下了车。
“师傅,回转去。”他的声音发抖。“不好意思,准考证落家了,我们要回转去,再回转来。”
师傅没说什么,调头继续开车。
九个红绿灯啊。他算了一下,顺利的话,往返需要四十分钟,刚好来得及。如果堵车……他不敢想下去。不得不给妻子打电话了,让她联系朋友,能送到楼下最好,不能送也一定在家等,如果已经上班了,务必得回去给他开门,两道门,他一分钟也不能在任何一道门那耽误。
这么多事,他担心妻子听不完电话就挂掉,于是先发的微信语音,預计她听完了,才打电话。她把他电话挂了。说明,她已经听了语音,并且在处理了。
第三个红绿灯时,妻子电话打来了。她开始咆哮,这是她最猛烈的一次爆发,好像她的身体通过她的嘴,像礼花那样噼里啪啦四散碎裂,发出耀眼的光芒。天阴透了,比黎明更朦胧了,他瞪视着红灯,和红灯前面一片车屁股后的红灯。手机放在座位上,并没有免提,但整个车里都是妻子爆裂的声音。他不知她在里边吼了多久。
自从调头,司机已经不跟对讲机说话了,也不跟他说话。他真担心司机找个借口不拉他。因为,司机在对讲机里说了,七点半以后就不能跑这段路,会堵死人。他从后视镜看见司机的脸比天还阴,由于目光凶,眼角更锋利了。他只看了司机一眼就不敢再看,这时候如果司机有什么差错,他要当个天下最大的赖皮,或者最大的混蛋,具体怎样做,他头脑飞速旋转着。司机在抖腿。
司机腿停止的时候,车子猛然向右一拐,接着又向前冲了一截。他想,司机根本不想再走这条路,这是冲他发火呢。
又是红灯。怎么可以有九个红绿灯,这叫什么运气,他嘘嘘喘气。
他看见司机的腿再次抖起来,边抖边从后视镜看他。司机说:“怪得很,遇到一个红灯,下面跟到都是红灯,日他鬼哟。”他想,无论司机做什么出格的事,大不了打一架,他是不会下车的。对,就这么干。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他一个个数着。终于,最后一个了,第九个,又是红灯,车子前面排了好长的队,即使前面的车子走完,轮到他们,灯又该红了。司机的腿抖得更厉害了。他脑袋嗡嗡响,像要爆炸了,心里从没这样难过。这个早晨,哦不,这两天,哦不,这几年,他就没有过顺心事,一切都像在跟他对抗,真的扛不住了,扛不住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司机说:“不要急,应该没问题。”
这是真的吗?是那个小眼睛凶猛司机说的话?那么柔和,充满关切,不记得多少年没听到这种关切话了。他不敢相信,以为出现幻听,或者是自己的想象。
“快了,就快了,没事的,不要急,真的。”
他确信这是司机对他说的话,鼻腔陡然一酸,喉咙哽得难受,就像无数酸楚的液体在体内奔突。他吞了两口唾液,咬紧牙关,觉得该给司机说点什么。
“谢谢。”话音刚落,他就像打开了喉管闸门,一声呜咽,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他听见司机说:“哎呀,下雪了!”
白白软软的雪花从敞开的车窗落到里面来了。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