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太后病倒后,皇后却像是重获新生一般。
她一改这些日子的深居简出内敛沉默,接手太后无法再操持的后宫事宜,并下了懿旨,恢复六宫嫔妃每日到凤鸾宫的晨昏定省。
九月末的晨,清冷异常,吹在脸上的风,已经带出几分肃杀来。
我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进了许久未曾踏足的凤鸾宫。
随众嫔妃一起,做出端肃恭敬的样子,给皇后请安。
心里,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
太后的病倒,皇后的复出,让我嗅到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味道。
只见皇后从正殿的暖阁中缓缓走出来,绛红色的曳地长裙,袖口和裙摆处,都绣着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凤凰,乌发梳成五凤朝阳髻,斜插着华丽的牡丹珠花簪。
自我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见皇后打扮得如此奢丽隆重,这让她本来素淡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端庄贵气。
02
身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的,换成了宫女腊梅。
在上首的凤椅上正襟危坐后,皇后用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扫视了一眼殿内的嫔妃,方沉声道:“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想必各位妹妹都听说了。本宫身边的言若,起了糊涂心思,竟差点儿伤到婉妃腹中的胎儿。
为此,太后狠狠斥责了本宫。闭门思过良久,本宫也认识到,自己平日里对下人们约束不力,辜负了太后和皇上的信任。
眼下太后病重,本宫再不能消极逃避,一味偷闲,所以,今日当着众位妹妹的面,说出这番话,既是认错,也是给大家提个醒。
往后,大家在严于律己的同时,也要从严管束身边的宫人,切不可再惹出这样的事端!”
看得出来,皇后极力想要重树威信,而且,言语之间,带着“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扬眉吐气。
但在场的嫔妃们,却并不甚信服,暗自窃窃私语,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谁都知道,皇后所谓的认错,不过是避重就轻罢了。
她做下的罪孽,又岂是“对下人约束不力”就能一笔带过。
03
皇后冷眼旁观,似乎也能感受到嫔妃们对她的微妙态度。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她便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天人聚齐了,本宫就带各位妹妹,去慈明宫探视太后吧!”
刚走出正殿的门,就见一个小宫女急急地走过来,一脸为难,惴惴地向皇后禀告道:“娘娘,大皇子说……说他今日腿疼得厉害,要多睡会儿,不想去尚书斋!”
皇后脸色阴沉,狠狠地咬牙道:“他哪天不是这个理由……告诉他,本宫现在要去探视太后,如果回来后,他还没去尚书斋,本宫就让人把他绑去!”
说完,愤然拂袖离去。
大皇子萧焕已经九岁了,听说本就资质平庸的他,对于读书,甚为排斥。
皇上在宫里时,他出于忌惮,每天还能按时到尚书斋点个卯。
这些日子,皇上前往西南边境,他便像脱缰的马一般,热衷于让小太监带着他玩陀螺斗蟋蟀,却拒绝去尚书斋读书习字。
今日皇后当着众嫔妃的面发作,想必也是气急了。
她百般筹谋,不都是为了大皇子?可惜这个孩子,胸无大志,又不学无术,当真让皇后恨铁不成钢。
04
一行人出了凤鸾宫,往慈明宫的方向走去。
刚走没多远,便看到前方的一条小径上,穿着藏蓝色锦袍的二皇子萧灿,手里抱着几卷书,在一个内监的陪同下,迤逦而来。
看到皇后带着众嫔妃,他忙停下脚步,俯身请安问好。
皇后目光复杂地打量着他:“二皇子果然勤勉,这么早就去尚书斋了?”
身边的小内监急忙插嘴道:“回禀皇后娘娘,二皇子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读书了……”
灿儿蹙眉,凌厉地瞥了那小内监一眼,小内监立刻讪讪地噤了声。
只见灿儿转回目光,温顺地看着皇后,毕恭毕敬地回答:“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父皇去西南之前,特意叮嘱过儿臣,要勤奋上进,儿臣自是不敢懈怠!”
说完,又看向皇后身后的我,满脸喜悦地问道:“婉娘娘近日安好?”
我笑着点点头,灿儿又躬身施了一礼,便脚下生风般地离开了。
多日不见,灿儿似乎长高了不少,俨然是一个英气十足的少年了。
目送他的背影,皇后的脸色更是难看,想必看到灿儿,又免不了想起她的大皇子。
一个俊秀挺拔,勤学上进;另一个身有残疾,却又偏偏自暴自弃。
一比之下,高下立现。
05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走到了慈明宫的门口。
深秋的慈明宫,看上去很是萧瑟。因为太后有病,来往的宫人,也都悄无声息,眉目之间,显出惶恐和颓丧的神情。
一个小太监进去通传后,很快便有宫女出来,带着我们前往太后的寝殿。
寝殿里,帘幕低垂,尽管香炉里燃着檀香,却依然难以遮住浓郁的药味。
幽暗的光线下,太后的脸,更是显得枯槁憔悴。
看到皇后带着嫔妃们过来,她有气无力地命令道:“夕颜,扶哀家起来!”
夕颜姑姑在她身下垫了两个软枕,又在两个小宫女的帮忙下,好不容易才扶她坐起来。
仅仅是从躺到坐,就似乎耗尽了太后的力气,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声音喑哑地说:“既然……都来了,哀家刚好也有……几句话,想要交代一下。
哀家的身子,你们都看到了。往后,这宫里的事……哀家就算想管,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皇后身为六宫之首,诸多的事,还需要你操持着。宸妃,要多多协助皇后。
你们……都好自为之吧,别再闹出什么乱子,等皇上回来,没法向他交代……”
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06
夕颜姑姑疾步走过来,带着焦灼又疼惜的表情,喂太后喝了几口温水,又不停地抚着太后的背,好不容易才让她的咳喘平息下来。
我站在床榻的另一边,隔着薄纱的帷幔,凝视着太后苍白的病容,难过不已。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
这段时间,我心里,并不是不怀疑的。
我怀疑是上次的事,让皇后怀恨在心,所以对太后动了什么手脚。
抑或是她对太后插手后宫,早就不满,所以想除去障碍,以便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但是,太后是何等精明缜密的人,如果真是皇后想要加害于她,她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就这么坐以待毙?
还有皇后,她明知皇上和太后母子情深,就算再狠辣,应该也不敢对皇上的生母下手吧。
07
我偷眼看向皇后,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太后,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恭顺道:“母后,您放心,臣妾定会恪尽职责,管好后宫的人和事……”
她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温言道:“对了,臣妾刚才在来慈明宫的路上,遇见二皇子。母后的身子,怕是不宜过多操劳,让二皇子继续留在慈明宫,恐会打扰您休息……
依臣妾看,婉妃也已经有孕,后宫位份高的嫔妃,也就剩宸妃了。不如,暂时让宸妃抚养二皇子……”
宸妃的眼睛猛地亮了,很快接过话:“如果太后同意,那臣妾真是荣幸备至,定会精心照顾二皇子!”
太后没有光彩的目光,先瞥了宸妃一眼,又看向皇后,喘着气摆摆手道:“灿儿很懂事,并不用哀家操太多心,再说了,还有夕颜她们呢。就让他先留在慈明宫吧……等皇上回来,再重新安置也不迟!”
皇后倒也没有坚持,淡淡一笑:“那就由着母后吧!”
08
说话间,一个小宫女端了一盏汤药进来。
酸涩辛苦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
皇后接过药盏,殷勤道:“母后,臣妾来喂您吃药!”
太后没有拒绝,就着皇后的手,一面微微咳着,一面艰难地把药吞咽进去。
良久之后,才喘着气说:“这么苦的汤药,喝了这么久,却一点儿也不见好……哀家,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哀家不怕死,就怕……临死前,不能再见皇帝一面……”
说着,声音不觉已是哽咽。
夕颜姑姑啜泣道:“太后,您别再说这丧气话了……”
在场的几个嫔妃,也都拿出帕子,擦着眼角的泪。
喝完药,眼看太后体力不支,皇后也就起身告辞了。
我留在最后,悄声问夕颜姑姑:“太后的病,怎么这般来势汹汹?太医可说是怎么回事?”
她定定地看着我,片刻后,才长长地叹息道:“太后本就有咳喘的旧疾,每年秋冬都会犯。今年秋天,突如其来的一场风寒,可谓雪上加霜……”
我的心,在夕颜姑姑的话里,一寸寸沉了下去。许久,才沉重地转过身,迈着千钧似的步子,随着皇后她们,离开了太后的寝殿。
09
刚走出慈明宫,皇后便停下来,微微笑道:“太后病重,按规矩,各宫嫔妃,是需要轮流侍疾的……”
说着,她的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但是呢,所有的嫔妃中,太后最为喜欢婉妃。所以,婉妃你平日有空,就多来陪陪她吧,有你在身边,太后心情好,说不定好得快些……”
众人微微一愣,瑞嫔很快就直言不讳道:“皇后娘娘,有孕的嫔妃,是不能安排侍疾的,太过劳累,身子也吃不消啊!”
叶贵人也说:“是啊,婉妃娘娘有孕,本就体虚,万一被过上……”
却见宸妃莞尔一笑,甜甜地说:“哪里就那么娇气了?皇上不是让太后亲自照看婉妃的胎吗?婉妃不在她面前待着,太后怎么照看呢?”
很快就有几位嫔妃随声附和:
“臣妾也觉得皇后娘娘如此安排,甚为妥当!”
“是啊,婉妃娘娘有孕,太后看着婉妃肚子里的龙胎,心情肯定舒畅!”
10
我很快明白,皇后今天来探望太后,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是想窥探太后的真实病情,同时,也让众位嫔妃们都知道,太后已病入膏肓,从此以后,后宫将唯她独尊。
这会儿,皇后斜觑着我,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逼问我道:“婉妃意下如何呢?”
哪怕当着众人的面,她也已经毫不掩饰对我的恨意。
我也不想掩饰我对她的嫌恶,便目光凛凛,言语冰冷生硬道:“不用皇后娘娘安排,臣妾也会时常来陪着太后,这是臣妾应尽的孝道!”
嘴里针锋相对地说着,心里,却是无边无际的空茫和无助。
从未有过的无助。
11
进宫以后,每每有难,总有皇上的仗义执言挺身而出。这些日子,虽然皇上不在宫里,但有太后撑着,终归有个说理的地方。
而现在,不知皇上什么时候回来,不知太后还能撑多久,亦不知皇后接下来,会如何报复整治我。
更可怕的是,还有灿儿。
皇后早就想除掉他了,刚刚在霁月殿,她已然又露出了这样的心思。
她肯定要利用眼下这个机会,把拦在大皇子面前的障碍,一一除掉。
包括失去太后庇护的灿儿,也包括我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
我看向皇后,发现她也正盯着我。
目光阴毒锐利,像一枚打磨锋利的针。
我冷冷地和她对视,不让自己表现出丝毫的畏惧。
害怕有什么用,反正她不会放过我,那就勇敢和她对抗,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自己,保护灿儿,保护我腹中的孩子。
12
深秋的夜,凄冷静寂。
晚膳后,我感觉浑身酸困,正想早点儿休息,冬岑走进来,不安地小声道:“娘娘,凤鸾宫的腊梅来了,说皇后娘娘让您去一趟,有顶要紧的事!”
冬卉的脸,立刻绷得紧紧的:“娘娘,不要去,都这么晚了,谁知道皇后安着什么心呢?”
我站起身,冷笑道:“她是后,本宫是妃,她来传本宫,本宫岂有不去的道理?再说了,如果皇后真的要找茬,就算是今晚不去,她就能饶了本宫吗?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看着冬卉满脸担忧的样子,我想了想,安顿她道:“这样吧,本宫带冬岑和彩扇过去,你留下。如果超过半个时辰,本宫还没回来,你就想办法,带人去凤鸾宫听听动静……
不过,她既然光明正大地传我过去,应该不会害我性命,她现在……还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
13
踏着夜色,在深秋冷冽的空气中,我带着冬岑和彩扇,跟在腊梅身后,前往凤鸾宫。
皇后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暖阁的窗前喝茶,看到我,眼皮子都没抬,语气森冷如冰:“婉妃来了?”
我点点头,也毫不客气地问道:“这么晚了,皇后娘娘找臣妾有什么事?”
她这才瞥了我一眼,懒懒地站起身:“自然是有要紧事,本宫……想带你见一个人!”
我愕然不已,正待问她,她却一边往外走,一边言简意赅地命令:“本宫和你去,其他人留下!”
我诧异地跟着皇后,不知道她要带我见谁。
只见皇后走出暖阁,走出正殿,径直穿过凤鸾宫的庭院,向后殿走去。
我从没来过这儿,不知道凤鸾宫的后殿,在夜晚竟如此阴森可怖。
高大的树木,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鬼魅一般的影子,树梢上时有惊鸟飞起,发出瘆人的叫声。
14
皇后带着我,一直走到凤鸾宫的西北角。
那儿,有两间看上去分明是闲置已久的庑房。
但门口,却赫然站立着把守的侍卫,看到皇后过来,急忙跪地请安。
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祥的预感,让我眼前发黑,脚下发软。
门开了,我跟着皇后,缓缓跨了进去。
房间很大,很空,弥漫着灰尘的气息,窗台上,点着两支蜡烛。
就着昏暗的烛光,我一眼看到,墙角,赫然有个人影,被缚了手脚,捆在那根粗大的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