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西岸》呈现了一个充满仇恨与暴力的病态社会,人们对自己的社会环境没有任何道德与价值观念,只有仇恨。“要是你在丽南镇踢了头奶牛,会有人记恨你20年的。”[4]这种仇恨造就了一个暴力、恐怖、幻灭、绝望的阴冷世界,连镇上小学女子足球队的12岁女童们也成了一群暴力恶徒:在球赛中,她们个个凶狠踢人,被出示十张红牌,将对方守门员踢成重伤,整支球队被罚下场。这种充满仇恨的社会令人想起奥威尔《一九八四》中的“仇恨两分钟”,在当代世界,这种仇恨通常源自一个社会对无情斗争、残酷斗争永不停歇的信奉和提倡,在丽南镇则表现为骨肉相残,如《美人》中莫琳以火钳弑母,《骷髅》中米克以镰刀杀妻,托马斯血腥锤击弟弟马尔丁等。对于这种充满仇恨的社会,莫言指出:“现在我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猛兽或者鬼怪,都不如那些丧失了理智和良知的人可怕。世界上确实有被虎狼伤害的人,也确实有关于鬼怪伤人的传说,但造成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的是人,使成千上万人受到虐待的也是人。而对这些残酷行为给予褒奖的是病态的社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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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nesome West, Owen Carey photography, http://thirdrailrep.org/)
这种泯灭人性的仇恨多多少少是源自一种仇恨血统和仇恨基因。剧中,科尔曼只因其父老康纳笑话他的发式就一枪打爆了父亲的脑袋,这种残忍暴戾的脾性养成于他的童年时代──自从八岁时父亲故意一脚踩毁他心爱的玩具车以后,科尔曼就一心想着杀父报仇。科尔曼和瓦莱尼兄弟俩一刻不停地在满口污言秽语的吵骂中撕咬、殴斗、相杀,而早自孩提时代起两人就极度仇恨相残;第七场,遵照威尔士神父遗书的要求,两人在相互道歉的游戏中抖搂出早年彼此祸害的真相:瓦莱尼暗害科尔曼女友艾莉森,科尔曼残杀瓦莱尼的狗儿莱西……
与科尔曼不同,瓦莱尼的人物形象颇具文学性。威尔士神父在遗书中严厉谴责瓦莱尼是科尔曼谋杀父亲的罪大恶极的帮凶和共犯,为独吞家产而做伪证,是一个财迷心窍、丧尽天良的黑心守财奴,同科尔曼一样罪孽深重,甚至更为邪恶。然而,瓦莱尼既有视自身、兄长、父亲、神父的生命为无物,却因为薯片被科尔曼捏碎而痛苦万分的一面,又有在剧终时小心翼翼地留存威尔士神父的遗书和格尔琳的项链吊坠,给人们留下一线希望的一面。斯蒂芬·沃特(Stephen Watt)等人曾提出,也许是受博尔赫斯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影响,麦克多纳在剧中呈现了一个人物被囚禁、精神扭曲的世界,瓦莱尼和科尔曼迷失于尘世与精神、琐碎与悲剧之分,而有道德感的人已在绝望中自杀。[6]
目睹丽南镇堕入信仰崩溃、道德败坏的深渊,青年神父威尔士丧失了信念而拼命酗酒。他从湖边搬回托马斯·汉隆的尸体,得知科尔曼蓄意杀父、瓦莱尼共谋伪证、丽南镇人人隐瞒真相后,他痛苦地将双手浸入滚烫的塑胶液中自残。尽管威尔士神父明知天主教教义严禁自杀,自杀者直入地狱,不得怜悯,不得宽恕,但仍然选择了自杀。洛奈根指出:“辛格和麦克多纳剧中的好人即使众人围绕,也深感如此孤独 。”[7]对于剧中20世纪90年代背景下托马斯·汉隆和威尔士神父的自杀,皮达·柯比(Peadar Kirby)认为:“异化最令人不安的证据也许就是青年人自杀的增加,以至于到 1999 年底,它已成为15—24 岁人群中最常见的死亡原因。”“这些趋势并不仅限于经济全球化的影响,快速变化的社会的压力及其对个人的影响也不容忽视。”[8]
就剧作的互文性而言,《荒凉西岸》的主题与结构深受山姆·谢泼德(Sam Shepard)《真切西部》和J. M. 辛格(J. M. Synge)《西岸浪子》的影响。正如洛奈根指出的,谢泼德和麦克多纳都在“探索或试图颠覆一个民族神话:前者为美国西部精神……后者为爱尔兰天主教”[9]。辛格的《西岸浪子》在揭露批判愚昧黑暗的爱尔兰西岸上同“丽南镇三部曲”颇为一致。玛格丽特·勒韦尔琳‐琼斯(Margaret Llewellyn‐Jones)指出,《荒凉西岸》和《西岸浪子》中有相似的杀父情节,科尔曼在一场争吵中以俄狄浦斯的方式“失手”枪杀了父亲,这颇似辛格《西岸浪子》中的杀父未遂情节。[10]最终,威尔士神父在遗书中期盼自己灵魂得救的愿望未能实现,这个悲凉的结局恰似洛奈根在另一篇文章中指出的,《荒凉西岸》“在某些层面上让人联想到贝克特的《终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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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nesome West. Directed by Keiran Brice. Presented by Troop Productions. Judith Wright Centre of Contemporary Arts, 8 – 18 November, 2017)
唯有少女格尔琳给《荒凉西岸》中的丽南镇留下了一抹光彩。她是镇上男人们的梦中情人,但她心中只有威尔士神父;她处处小心呵护她深爱的威尔士神父,甚至卖私酒攒钱给他买贵重的吊坠项链;她是丽南镇上唯一为威尔士神父自杀而痛不欲生的人,因威尔士神父未在遗书中将灵魂托付于她而悲痛欲绝。无疑,格尔琳是“丽南镇三部曲”中唯一超越了天主教教义的正直、善良、真情之人,她代表了爱尔兰具有道德良知的新一代,她本该是丽南镇的一线希望,但威尔士神父的自杀留给她的伤痛太深,已使她精神崩溃,她的悲剧让荒凉西岸的未来更添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