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八十岁生日那天,正好父亲服刑期满。
母亲觉得接父亲出狱要比去数百公里之外为外婆庆祝生日更接近常理。但她心里也明白,身体越来越糟糕的外婆时日无多,她在反复掂量后,决定派我带着八斤长寿面,赶往广西一个叫玉林的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小城市陪外婆过生日。
我才十四岁,而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从没出过远门,即便去趟县城也提心吊胆,但我还是满怀喜悦又忐忑不安地接受了这个使命。
我爸当然是好人。我忽然开始想念我爸。我都九年没见我爸了。这时候,母亲肯定和父亲在一起,也应该回到株洲的家里了。他们此时此刻是多么幸福。我们的幸福从今天起要重新开始了,我得把这一切告诉外婆。
“那你犯了什么罪?”我好奇地问。“警察说我杀了人,让我蹲了几年牢。上个月,真正的杀人凶手找到了,是贵州人,长得跟我太像了,兄弟似的,看上去也不像坏人。”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但也不能说我就是好人,因为我没做过什么好事。你都看见了,一路上我女人都不跟我说话……”
男人说这话的声音是快慰的,甚至有点儿兴奋。他怎么会告诉我这些?我竟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长啸一声,单车又加速了。但这一加速,车子竟掉进一个坑,“啪”一声人仰马翻,我们都被抛到公路旁边的水沟里。
男人爬起来得比我快,一把将我拎起,慌乱地问:“伤着没有?”被男人拎起来的时候,我双手还死死抱着八斤长寿面,长寿面完好无损。
走了很长的路,我们才走到小镇的一间单车修理店前。可是店已经关门,那块挂在屋檐下写着“修理单车”的牌匾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单车修好后,我们重新上路。经过修理,单车跑得更快,我们一下子跑到了闪电的前头。因此,在一场大雨到来之前,我们到达玉林火车站。
空荡荡的火车站。一个老太太蜷缩在屋檐下打盹儿,银白的头发在漆黑的墙脚格外显眼。不用问,她肯定就是我的外婆。我跑过去,亲热而激动地叫了一声“外婆”。外婆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我,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苍老而疲倦的脸。“我是小五。妈妈让我来陪你过生日!”我说。
我兴奋地抓住外婆的手,扶着她缓缓地站起来。外婆真的老了,看了很久也认不出我:“你真是小五吗?”我坚定地说是。我说出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以及母亲不能来的理由,关键是我满脸的喜悦和快乐让外婆相信她的外孙小五真的来到了身边。
火车站除了我们空无一人,镶嵌在站前屋檐上巨大的时钟闪闪发光,时针和分针正好相逢在“12”,我赶紧把母亲要我带给外婆的祝福送到她的耳边。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像波涛汹涌时的海面。火车站前的大街空空荡荡,像海一样宽阔。只有一个人正骑着单车往南走,像海面上一叶风雨飘摇的孤舟,比夜更黑的雨幕很快将他吞没,从此,我将再也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