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里严氏之家承·儒商善施
明代中后期起,各种地域商帮开始形成,在今苏州太湖的洞庭东山和洞庭西山也形成了一个著名的商人集团,它就是洞庭商帮。洞庭山人宗族观念是非常强烈的,洞庭人的婚姻关系基本上局限在本地范围。洞庭人的这些风俗习惯,使得他们在外出经商时特别容易以宗党、家族的形式展开活动,明万历年间初步形成翁、席、刘、严四大家族为主的洞庭商帮。
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七回“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中,有“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叫做‘钻天洞庭’。”这里所说的两山,指的就是太湖中的洞庭东山、洞庭西山。在古代“十大商帮”中,大多是以一个省或一个府,最少是以一个县为区域范围,而“洞庭商帮”则来自太湖中的两个小岛,且与实力雄厚的徽商、晋商、闽商、粤商等商帮大佬相抗衡。洞庭商人没有与徽商、晋商在盐业和典当经营上争夺市场,而是扬长避短,稳中求胜,利用洞庭湖得天独厚的经商条件贩运起米粮和丝绸布匹。
严滂父子
严氏是东山贾儒相间、经商与仕进迭相为用的一个家族。明弘治九年(1496年),严经“奋起于货殖之中”,登进士进入仕途,至彰德知府,严氏从此起家。但一代中个别人的科举成功并不足以长久维持家业,明朝嘉靖、万历时期,到严经之子严滂时,金太宜人尚在,五代同堂,有子三,女二,孙男七,孙女四,曾孙男十九,曾孙女二,曾玄孙并女二十余,孝子贤孙共五十余人,家族庞大,“當是時严氏子姓同食者众,困于赋役,入不敷出”,家业中落,为维持生计,严氏子孙不得不弃儒为商。此时正值明代自弘治到嘉靖、万历时期,正是我国古代仅有的商品市场全盛时代,也是东山商人从事棉布贩运最为活跃的时期。
严滂之子严棨,号渔溪公,“始弃诗书,学白圭之术”。所谓“白奎之术”即战国商人白奎的经商理念,被商界尊称为经商祖师。(见《史记·货殖列传》),也就是做生意。严滂遍及山东、河南,湖南、湖北,不断把经商所得盈利徐徐“输饶(财富)其家,家用渐饶(富饶)”。
严棨之子严宇相继承父业,“弃书从父游”,跟随父亲走南闯北,“独爱棠邑”,棠邑即今南京市六合区,该地区是“齐鲁梁楚”即山东、河南,湖南、湖北的交通要冲,市场繁荣发达,经商杰出的人才众多,严宇相于是在这里建立物资转运站。这里又是京师到晋通过吴县的大道必经之路,四面八方各种商品物资聚集,经商规模大宗交易者,“以西北之巨镪(银锭)易东南之绢布”。时洞庭两山经商的人很多,严棨严宇相父子以宽容守信著行之,在乡里“处族兄弟能让,见里党贫无依者能给”。“自贾后得饶,息之厚有加”。
严滂另一子严果,也“不惮任劳茹辛,操子母奇赢之数(即经商盈利)而寸积铢累,渐至润余,卓然称崛起矣”。精打细算做生意积累了财富,于是为家族广置房产,扩充族中田地畴畦,为子孙后代的繁衍作田产住宅基本建设准备。
严果之子严宇春,弃书而到金陵经商,“防计然策(计然是范蠡之师,《计然书》是范蠡辑录老师计然之言论,说得便是一个致富术,天下商旅呼之为“绝世富经”,称之为“计然七策”),叩囊底智(指所怀的智谋很多)”,与蜀楚越闽等地豪杰交。将全国各地的稀见特产期味源源运回安仁里老家,严果则借儿于经商的资产广交名流,曾与王世贞(明代名臣,文学家、史学家)交往甚密。
严果之侄子严宇和,“最着髫年秀颖(优异聪颖),见者指为英物(杰出的人物)”,在严氏商帮中最著。父严果弃世时宇和方年少,家业日益衰落,“乃弃儒而贾,因(依顺着)天时、察地利,与物屈伸,不贪不惰,用是起家素封”。所谓素封,即因不能入仕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而后通过经商或其它劳作实现了自己的社会价值,有了社会地位以后的称谓。在严宇和的苦心经营下,家业逐渐丰盈。家道产业中兴后,乡里有捐资建设义举的倡议,但无人响应,严宇和则捐资筑堤修路若干里,使“行者免泥中之叹”。或遇乡里有急难之事,总是慷慨解囊相助,“随贷多寡蔑(无、没有)不应也”。冯梦龙在《明隐君春寰严公墓志铭》(严宇和号春寰)称其“号多读书,明理学者或不及焉。与人交真率无城府,乐饮善谈笑,每宴集得公,满座增欢。晚年神愈旺,遇花晨月夕,与二三知己流连山水,通晓事理,且无倦色”。为其铭曰:“其貌癯(瘦)其神腴(丰满),其业贾,其行儒,为俗砥(世俗砥柱),为伦模(人伦楷模),为隐君子,为侠丈夫,生顺死宁,与天为徒(顺其自然),涉具区望(在乡里有声誉)”。冯梦龙曾经与严宇和女婿许文学年少时在一起学习,“故识公最久,公之高风盛德实目击之,而心佩之,非仅仅袭传闻已也”。
洞庭东山严氏通过这几代人弃儒从商,在明末已经富甲于乡。而洞庭东山严氏发迹不忘桑梓,回馈乡里,家族风气乐善好施,在乡里颇有口碑。钱泳《履园丛话?科第?种德》载,洞庭东山严氏在明末富甲于乡,但在顺治乙酉(1645)因赈济难民而倾家荡产。到十四世孙严晓山时家业又兴隆起来。乾隆乙亥(1755)大饥荒,严晓山倡议捐谷米,和不少善士一起放赈,四更就起来,事事都是自己亲自动手,不假手于仆从,挽救了很多灾民的性命。一天晚上梦神对他说:你家在乙年种下功德,以后当在乙年得到福报。“至乙未岁(1775),晓山子福中会元入词林;乙卯岁(1795),福子荣亦入翰林,官至浙江杭州府知府;道光乙酉岁(1825),荣子良裘又中举人,良裘胞弟良训辛卯壬辰(1832)乡会联捷又入翰林”。严福、严荣和严良训兄弟祖孙三代四人联中进士,是东山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盛事,时人以为是积善之报,被誉为“清华济美”的科举世家。严荣之五女良秀嫁给苏州状元潘世恩之长子潘曾诉,六女良懿嫁苏州状元吴钟骏;七女良淇嫁进士慕鳌之子廷彦;九女良仪嫁江宁进士邓尔恒(两广总督邓廷桢之子,一家三代都是进士)……都是名门望族之姻缘,传为美谈。
严福中弛,明台崛起
清代乾隆时期,洞庭严氏家族时以殷富著称。清嘉庆年间编纂的《珠里小志》记载,严氏“以赀雄乡里,设质库于珠里,因寓居焉”。
所谓质库,即古代进行押物放款收息的商铺,亦称质舍﹑解库﹑解典铺﹑解典库等。即后来典当的前身。唐宋以后,社会经济日益发展,质库亦随之发达。富商大贾、官府、军队、寺院、大地主纷纷经营这种以物品作抵押的放款业务,同时还从事信用放款。在清代所谓“乾隆盛世”时期优盛。
所谓珠里:即上海青浦朱家角,于明万历年间正式建镇,名珠街阁,又称珠溪。宋如林在《珠里小志》序中,曾有这样描述:“今珠里为青溪一隅,烟火千家,北接昆山,南连谷水,其街衢绵亘(大道绵延不断),商贩交通,水木清华,文儒辈出……过是里者,群羡让耕让畔(礼让)之风犹古,而比户弦歌不辍也(家家户户保持教化育人的精神)”,从中可领略到当年朱家角的繁华,所以严福选在这里设置“质库”经营,寄居在此地,与清代文学家、金石学家、军机处刑部右侍郎王昶同住邻里并联姻,其子严荣娶王昶之女。
王昶所撰《翰林院编修严君墓志铭》中说,严福乃一介书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即虽然顺应于人世,但是却保守着天真,能包容众人,“乾隆四十年乙未(1775)会试中式第一,殿试二甲第五,改庶吉士(庶吉士始进之时为储相,为皇帝近臣,负责起草诏书,有为皇帝讲解经籍等责);旋充四库全书馆校对官;又充武英殿国史馆方略馆纂修官;四十三年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四十八年充上书房师傅(清代教习皇子、皇孙读书侍从人员)”,乾隆五十一年即1786年正月,乾隆命严福“入重华宫茶宴联句,赐名人书画、上用羊毫、竹节端砚”。
端砚石是古端州(即今广东省肇庆市)端溪砚坑一带产的砚石。端砚始于唐朝武德年间,已逾1300多年,其石质柔润、发墨不滞、三日不涸,被尊为中国四大名砚之首,所谓竹节端砚即形如竹节的端溪砚,乃是乾隆御用之物,赐与严福,严庆祺在《传家赐砚记》中说犹如“昔张华撰《博物志》奏于武帝,帝赐以铁砚,当世荣之。我太史公足趾美矣!宝以传家宜哉。”“是砚也,其声铿,其色紫,其质坚而墨易磨,其石润而墨不渗,其形若截竹两端,而取节其匣紫檀。”此砚御赐,严福视为传家宝,后传子严荣,严荣传子严良裘,严良裘传子严绶,严绶传子严隽熙,历世六,历年一百四十有三。“君恩祖德……周玉虽改(改朝换代),魏笏犹存(“魏公笏”典故形容家世荣显),桓荣赐物(此典指因研读经书而仕途得意),信(信誉)足名贵”。但此砚在严隽熙传到子严庆褀手中时,正值民国时期内忧外患导致社会动荡,家国不保,避战逃难,最终下落不明。
王昶说,严福当时“身兼数职,出奉皇华,入侍讲幄(给皇帝或太子讲课),固已备儒生之荣遇”,是乾隆近臣。《苏州府志》载:严福在乾隆年间用俸禄购置义田,充实严氏族产,与其严弟征乔集资创建严氏义庄。所谓义庄,即以宗族所有之田产,收地租,用以赡族人,固宗族,系取租佃制方式经营。义庄设有义宅,供族人借居。一个大宗族之中,有的穷,有的富,富有的拿出钱来办义庄,义庄之中包括学校、公田、祠堂等等设施。“继成之,族中孤寡赖以存活”,“族之贫穷孤寡类得岁食米粮”。由此之需要,花费日增。而严福一介书生又天性温和纯正,淡泊钱财不善经营,经历数十余年,先世之殷富渐尽,“至君因官毁其产,晚岁损衣节食不翅寒素,人或以是悼(怜惜惋惜)君”。王昶说,严福受到乾隆厚爱而“感激思遇,虽祁寒(冬季大寒)必以五更入直(入宫值班供职),怔忡(心悸)咳嗽不顾也。假还督课益勤,今秋因寒得痢,数日气逆,上令仆扶掖坐而瞑……年五十有五”,时为乾隆五十七年(1792),可见严福是卒于“岗位上”。
《六修江苏洞庭安仁里严氏族谱》载,严福“家在明季以资雄于乡,因年荒振贫屡损其产,及先曾祖(严晓山)入词林,人皆以为为善之报,然供职清班毫无蓄聚”。严福京官出任地方官,历署监司,皆有督察所属府、州、县之权,但“品行端方不苟、自行整肃儆戒,亦不受馈赠贿赂,故解组时清风两袖,身无长物,养廉撙节之余,仅敷日用,……家亦中落,酬应浩繁几不能支”。严福死后严氏家族便入不敷出,以至家境渐贫。
到了嘉庆年间(1796年后),严经子嗣的另一支世孙、严宇春的第六代子孙严明台,在道光、咸丰时期,因严氏家景日益贫寒而被迫放弃学业,其母张氏说:“你严氏祖上有经商传统,为何不效仿之?”于是严明台跟随兄长经商,“乃奔走江淮二十年,遂拥厚资而归”。资金丰盈的严明台回到故里后,看到原来的严氏义庄之举虽使“族之贫穷孤寡类得岁食米粮”,但“遇有丧葬尚无资助”,明台以为未尽善也”,于是捐资为宗族置义田,其地租收入专门用于原义庄疏补的丧葬一事,“于是阖(全部)族养生送死均无憾矣”。
《六修江苏洞庭安仁里严氏族谱》记载,严氏自古有乐善好施,救灾恤患的传统。严明台拥厚资而归后,“道光己酉,江南大水,当道劝捐赈济,公(严明台)概然解囊”,常常“裹粮怀金,汛一叶舟,亲历穷乡,见贫甚者分给之,一时赖以存活者无算”。后来又有黄河决口水患,严明台“闻耗驰往施粥施棺不下数千串,善人之称几徧淮徐”。同时严明台还是个孝子贤兄,“母病侍寝尝药,衣不解带者旬余,比遭大故 (即母亲去世),泣血见骨,人称纯孝。处兄弟间怡怡如也(互相敬重亲切和气)”。严氏住宅在严果的操持下原已颇宽,但经过几代人的繁衍,人口日增,于是严明台与兄弟协力购得宅旁数椽,扩大住宅。严明台在四兄弟中排行第三,后来大哥因子孙众多拟自行扩建改造,并将原有的遗屋归并给其它兄弟,明台皆一一顺之。而对于族外之事,如乡里间有亲戚去洞庭湖打渔遇难的,“以亲疎分差等,资其还葬,凡此懿行皆卓卓可纪者也”。
严庆祺振兴地方实业
自明代以来严氏日益宗支繁茂,清代道光以后,由于仕宦经商和社会变迁等原因,开始迁居外地,家谱记载先后有裔迁居南京、苏州、南通、宿迁、嘉定、仪征、木渎、邳县、常熟、松江、奉贤等地,由于仕宦远迁山东、云南、湖南、贵州等地者也为数不少。如严福长子严荣、严荣长子严良裘、次子严良训,严良裘长子严绶、曾孙严雋熙,分别在湘要贵官至知府、臬台;这几支严氏便定居在湖南、云南和贵州。其中严良裘一支自清代顺天中举后,道光乙酉(1825)官云南建水知县,后历官丽江知府、安宁知州、贵阳知府、二品衔贵州提法使,其子孙从此均定居在贵阳;严良裘子严绶、严绶子严雋熙均官贵阳知府、二品臬台,严良裘死后葬于昆明南门外兴福寺。
严庆祺在宣统间出任“云南署东川府知府、思茅厅同知”后,想方设法使“民穷财尽甲于全省”的东川走出困境,尽快富裕起来。据吴强《辛亥前后云南社会的变迁》一文所述:
清朝末年,云南东川土地贫瘠,人民生活十分困苦,经明清两代开采,名噪一时的铜矿已临近枯绝。又适逢清政府全面禁绝烟毒,“民穷财尽甲于全省……”。面对这种环境恶劣、资源匮乏的现实,宣统元年刚刚上任的东川补用知府严庆祺,极欲使东川走出困境,使东川的人民尽快富裕起来,经过苦苦思索,最终得出结论:“唯有振兴实业”才是“补救”的良方。通过深入调查,严庆祺了解到东川府原先不能广植桑木的原因在于“民之鲜种桑者以无利故,桑者之不获利以无蚕故,使人乐种必使人知养蚕,则桑叶可售利之所在,劝种而自无不种”。于是他在东川府开设了一所女子蚕桑研究所,重金聘请了两位女教习,招收城乡妇女,教导她们“饲蚕抽丝”,不出半年便有60多名女学员毕业,并且还“缫得净丝八百二十四两”。于是“民间皆知天时地土宜桑宜蚕,咸乐兴办……”一时间“……莫不致力于桑,报名领种者现已纷至”。
严庆祺振兴实业除提倡蚕桑外,更为重要的是他因地制宜地提出了兴办工艺事业的措施,并由东川府垫款设立了东川劝业所。因“困于财力,成本无多,且工艺二字范围极广”。严庆祺提出了独到的看法,即“不就本地原料着手,而徒事铺张,则亦劝不胜劝。若原料皆取诸他地,是我增一工艺适为他人增一销场,仍于地方无补……”因劝工所以“务取本郡原料而发育制造”为宗旨,经过半年的调查、研究,终于制成粉笔、石板、油墨、草帽、滤水砂罐、铜匙、火漆等产品,并将样品呈送省劝业道查验。
在当时东川试制的这些样品中,大部分都有很好的销路。清末由于废除科举考试,各种新式学堂纷纷成立,对粉笔、石板均有大量需求。而与此同时因官印局带动的新兴印刷业的崛起,“各署局所通行的文牍章程与夫各学堂讲义莫不用誊写版刷印,即莫不用油墨……”。这些商品云南多赖于从上海购买外洋新产品,东川府能够自己生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而深得滇省劝业道的赞赏。在查验了东川送来的样品后,劝业道当即表示“本道当为力拓销路,藉资鼓励……”。严庆祺在东川生产的这些产品销路都很好,为地方经济的振兴作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