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皮皮+王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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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白赶到后院柴房的时候,看见茶绿的脸已被管事的李姑姑抽得肿起老高。
李姑姑瞧见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吓得茉白再也不敢多走半步,只能缩在一角,恨不得屏住气息。
“说!你到底把那包参片藏哪儿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夫人补身子的东西,你也敢拿?”
茶绿捂着脸,呜呜哭:“我没有拿!在这侯府之中,我只有一床被子一只柜子,你尽可以派人去搜!若真搜得出来,我便认!若是搜不出来,我茶绿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啪!”李姑姑又抽了一巴掌,骂道,“那天后厨只有两个婆子和你,参片莫名其妙便没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茶绿梗着脖子争辩:“后厨只有两个婆子和我,你怎知就是我拿的?”
李姑姑叉腰冷笑:“你说呢?两个婆子在侯府服侍了十余年,她们的男人儿子也都在侯府下面的庄子里做事,你说她们敢贪图一包参片?不是你,还能是谁?你们晋王府出来的人,那必定仆随主相,就爱原本不属于自个儿的东西!”
最后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扎在茉白的心上,刺得她微微发抖。
这时,身旁移过来一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循着那条手臂,看到了桃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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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白、桃红、茶绿,原本都是晋王府的丫头。
王爷繁忙,很少过问后院之事;王妃宽厚,整日吃斋念佛。那时候的日子,称得上无忧无虑。变故发生在一年前,晋王突然遭贬,虽名头未降,但一道圣旨突地将他和王妃发配到了苦寒之地。除了贴身服侍的几个老佣人跟随前往,王府内的其余无关人等,一律被充作别府家奴。茉白、桃红、茶绿三人,便被卖入侯府。
没人知道王爷到底犯了何事,坊间流言甚多,传得最多的说法是王爷参与谋反,被皇帝变相囚禁;也有人说,王爷与皇上政见不和,因而自请退出朝堂,过闲散日子。但在侯府呆久了,茉白从下人们的态度上,估摸着王爷八成参与了谋反。
现在又听到李姑姑这么说,她不禁后怕起来,若王爷参与谋反,即便他不是主谋,她们三个能入侯府为奴,简直就是大造化。
然而,她们在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们被分到后厨里,干最累、最脏的活儿,府中上下每个人都能使唤她们。她们帮洗衣婢洗过小厮们的臭衣裳,帮花房的花匠搬过花盆,帮负责采买的家生奴搬过货物,被派去伺候染了风寒的婆子……她们三人进府已有一年,连名字也不曾改过,用的还是在晋王府里旧名。
这样辛苦的日子里,若不是三人互相支撑,茉白还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她珍惜这段情谊,她想这一辈子只要好好活着,她都不会忘掉。
李姑姑又抽了茶绿几巴掌,茶绿竟也不哭了,只狠狠地望着李姑姑。
不大一会儿,派去搜房的婆子回来,说道:“没找到那包参片。”
茶绿捂着脸,申辩道:“你可听清了?大家都是奴婢,你还想屈打成招吗?若姑姑执意如此,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到侯爷面前讨个公道!”
李姑姑冷笑道:“你做没做,你心里有数,你若是想去侯爷面前讨个说法,我自愿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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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散开后,茉白和桃红将茶绿扶回房里。桃红帮茶绿擦脸抹药,茉白忙着整理被搜房婆子翻乱的被褥衣物。
三人住在一处,自然无一人幸免。
茉白瞧着房间乱糟糟的,忍不住道:“若是瞧不上咱们,觉着咱们从王府出来的都是祸患,不收便是,何苦将咱领来受这份屈辱呢?”
茶绿捂着脸,忿忿道:“这些高门贵户的事,咱们怎么懂?哼,等到了二十五,我便可拿了身契,去过自由的日子。”
茉白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小声问:“茶绿,你真的没拿那包参片吧?”
茶绿大怒,跳起来道:“那天煞的婆子把咱们的住处翻成这副鬼样子,她搜出来了吗?她既什么都没搜到,那自然可证明我什么都没偷!”
桃红最是热烈重情谊,跟着茶绿道:“茉白,咱们三人都是从王府里出来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怎能这么问?就算今日茶绿真的偷了那包参片,人赃俱获,你以为,你我还能好过吗?”
茉白被怼得哑口无言。
她并非无端猜疑,实在大家共事多年,她对茶绿多少有些了解。过往在晋王府,茶绿就喜欢占小便宜,只不过那时,她负责廊外的洒扫,着实没地方搜刮油水,但即便如此,也常见她从绣房里拿回些锦线、名贵布料的布头。管家嫌麻烦,懒得追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的确是不合规矩的。
因着茉白这一疑问,三人之间竟生了龃龉。当天晚上,桃红和茶绿竟没有再和茉白说一句话。
月光如水。茉白想着旧日子,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是站在茶绿这边,仍然三人一起,还是从此割袍断义,各做各的,她不得而知……再说,捉贼拿赃,可能,这次真是她冤枉茶绿了?
那包参片就这样无端端消失了,茉白三人在侯府内更加不受待见,为了防备她们,现在连厨房都不让她们踏入,只让她们留在外头劈柴、刷洗不要紧的大件家什,又脏又累,苦不堪言。
天气渐冷,茉白三人的日子越发不好过。那几日,茉白碰了太久的凉水,身子受了寒,每到晚间不得不频频起夜入厕。
有天晚上,茉白睡醒去茅房。返回时,忽然听到有异响从西南角传来。她禁不住心中好奇,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看,分明是茶绿,正在埋什么东西。
那一刻,茉白什么都明白了,她原本以为,来了新地方,茶绿会有所改变,原来不是。哪有什么同甘共苦的抱团啊,这分明是抱了一把伤人的剑,随时同归于尽的火药。
茉白悄悄退回去,一夜未眠,天亮时做了个决定。女子为人,当会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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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白的变化,每个人都看在眼里。
然而她的境遇并没有变得更好些,每当姑姑管教茶绿和桃红的时候,总是会以“你们王府出来的人如何如何”开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怕茉白从无差错、尽心尽职,也难免被波及,惹来周遭的嘲笑和非议。
桃红是个仗义性子,茉白主动与她们拉开距离,她十分不满,如今见茉白两头不落好,她深感快意,与茶绿反而抱得更紧了。
平日里姑姑骂人从不指名道姓,但桃红每次都会极力辩驳:“姑姑若是有什么不满,尽管指出来,我们改便是了。”茶绿自然不甘落后,跟着骂骂咧咧。
李姑姑瞪了她二人一眼,对众人说:“我呀,在路边儿捡了块儿骨头,闭着眼睛往人堆里这么一扔,你们猜谁叫得最欢?”
众人摇头。
李姑姑哈哈笑:“那自然是被砸痛的人呀!旁人忙着赶路,哪有闲工夫理会和自己不相关的话呢。这叫什么,这叫对号入座,毫厘不爽!”
众人捂着肚子陪笑,桃红气得摔了抹布,却也无言以对。
茉白两头受气的日子熬了两个月,颇有些改观。
桃红和茶绿虽然时不时阴阳怪气两句,但府里其他人瞧她整天独来独往,只知道干活,挑不出错处,便也不说什么了。她已经用行动和态度,与“从王府里出来的人”割席了。
一个月后,府里又丢了东西。那日,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来后厨查看宴请宾客的菜色,当时头上插着一支簪子,那簪子是夫人赏给大丫头的,十分名贵,整体镀金,坠着一颗成色极好的大珍珠。不巧,大丫头走了这一趟,回去那颗大珍珠便不见了。
大丫头在府中极有地位,管家也帮着查找,问过许多见过大丫头的人,都说大丫头进后厨的时候,那珍珠还在;出来的时候,那珍珠便不见了。那宝贝光华夺目,绝不会看错。
最终,管家把珍珠的遗失地点锁定在后厨,逐个盘问,无果。隔了半日,管家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只猎犬。众人见这场面,知晓此事绝不可能像上次丢参片那样不了了之,皆紧张不已。
管家牵着猎犬,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搜到茶绿和桃红的住处时,猎犬忽然狂吠。
李姑姑大怒,指着桃红和茶绿的方向大吼:“我就知道,又是你们这些从晋王府里出来的人干的好事!”
茶绿难得竟没说一句话,桃红却不肯当着管家的面儿接下这盆脏水,申辩道:“珍珠还没找到,姑姑就急着定罪了吗?大家都是做下人的,王府出来的就低人一等,活该被姑姑一直非议吗?”
李姑姑斜了她一眼:“是不是冤枉你,你我说得不算!且看完再说话吧!”
桃红不服,正要开口,忽听身侧的茶绿“啊”了一声。
她循着茶绿的视线看过去,顿时呆住了。
那条猎犬冲着她的包裹狂吠不停,管家扯开包裹,那颗大珍珠竟滚了出来。
一时间,十几道视线皆齐刷刷地射过来,桃红失神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李姑姑大喝:“来人呀,把她给摁住!侯府容不下这等祸患!把她给我绑进柴房,等她招了,再去禀告侯夫人!”
桃红百口莫辩,拼命挣扎,大哭大叫:“不是我!我没有藏过姑娘的东西!不是我!”
那几个婆子力大无穷,很快制住了扭动的桃红,几人连拖带抱,将桃红绑走了。
茉白远远瞧着茶绿,忍不住有些后怕。
就在前几日,茉白央求李姑姑,将她安排到条件更差的另一间房内。若当时没搬走,想必今日那颗珍珠就会从自己的包裹里滚出来吧?
众人散开后,茉白走到茶绿的面前,小声问道:“是你藏的吧?”
茶绿面不改色地回道:“自然不是。”
茉白笑笑,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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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柴房方向不时传来惨叫声,茉白一夜未眠。
次日晨起洒扫时,她听到几个婆子说,为了警示众人,柴房门一直是开着的,旁人随时可以去看桃红,哎哟,已经打得不成人样了。
茉白闻言,赶紧放下手中的工具,大步跑向柴房。
她站在门口,看着里头那人的惨状,不禁悲从中来。
桃红张张嘴,哑着嗓子说:“那人呢?”
茉白又气又恨:“你明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却还与她走得那么近。你看看我,不也好好的?”
桃红瞪大了泛红的眼睛:“不过都是命罢了。我们只是王府里的丫头,王爷做的事又与我们何干?我们不还是因为他整日被人羞辱?”
茉白道:“你知道茶绿一直在墙角埋东西吧?你也知道那包参片是她偷的吧?你早就知道那是一只烂果子,但是你不肯把她扔了,却想与她同归于尽。只因为我们出身相同吗?可是桃红,人终归要先讲是非,而后才是立场。你说是不是?”
桃红慢慢闭上眼睛,再不作声。
两天后,桃红不见了。听后厨的婆子说,她始终不肯承认自己藏了那颗珍珠,但是没用,李姑姑没有耐心,按着她的手就画了押。这会儿,恐怕已经被牙婆卖掉了。
茉白恍然,心生凄凉。
又过两日,茉白在主动帮助小厮清扫后院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处可疑的地方,那里的土总是比周围的要新一些,她把此事悄悄告诉了李姑姑。李姑姑派人暗中守在附近,在一个深夜,将埋头刨坑的茶绿逮了个正着。
茶绿遭遇了什么,茉白毫不关心。同时从王府出来的三个人,两个人犯事。幸而茉白揭发茶绿有功,李姑姑到底没有太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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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便是开春,桃红与茶绿早就被府里的人淡忘。茉白有了新名,叫如月,与她差不多的丫头们唤名如春、如风、如玉……她终究还是被侯府接纳了。
她想起桃红和茶绿。
她想若是当时我拉着桃红,她会不理茶绿吗?她摇摇头,桃红不会的,她自诩仗义,自然站在弱势一边。她又想,我若是不揭发茶绿,茶绿难道不会事发吗?她再次摇摇头,不,她亦做不到,她害了桃红,她不能便宜了她。
李姑姑将如月安排去打扫梅园。那儿人迹罕至,也就到了冬季,才能热闹几日。
这样也不错。如月想,梅香似水,从王府的茉白到侯府的如月,这已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