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里记者的N个手记(节选)
作者:王东照
正月初一,紧急会
二楼会议室光线很暗,捉摸不透。
不少会议细节被厚窗帘遮挡,
摄像机里的光达不到高清像素,
只能借助窗缝里的光源补充,
一阵沉默,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辩论。
蓝色口罩把喉咙里的话语压得更低,
紧张的秩序从封城那一声开始,
一时间,N个不稳定的数据,
像小虫子,钻人耳鼓。
窗外的风害怕这些冠状蛀虫,
风驻,会场上更加烦躁,
人们不住的端起水杯又放下,
急促声通过话筒,
在几乎密封的室内晃荡,
这些奇怪的错觉,
一直持续到我录完最后一个镜头。
正月初二,高速口
武汉肺闹出的炎症,张着口,望着天,
中国的高速公路也生病了,
人们体内的方向感一夜间失灵。
稀疏的几辆车从出口驰出,
等待已久的医护人员赶忙上前,
测量体温,登记身份,
寡言者,没来得及把祝福送到亲人的身旁,
拉开车窗,抖落下一粒尘埃,
是尊严,更是这个春节活着的理由。
正月初三,国道口
车来车往,已经不能替代这里的繁华,
没有路条,此路不通。
各种颜色的轿车变为色彩不同的医护和交警,
拦截,停车,登记,放行,
谎言逃不脱岗口那只眼,
红外线成了最好的杀手锏。
下雪了,夜未醒,
灯光一直亮着,道路空茫。
最难熬的长夜,不愿接听家人的铃声,
一句家报平安的谎言,来填补这个世间的忧伤。
正月初四,值夜班
前半夜导入视频原始素材,
十二点之后写稿,
文件传输助手,一个一个字敲打,
手指僵硬,眼酸困,
我狠狠拧了自己的耳朵,
就看见窗外成群的流言在飞,
朋友圈各种炎症像炸了锅。
一首铁打的诗应该有一杯咖啡作陪,
我推测这些传言明天会变成一堆废铁,
治愈不了体内的瘟疫,
插上一株艾,等待某个事件的尽头。
正月初五,宅在家
电视屏幕在滚动播出疫情上升的数字,
重播的春晚,一点也找不到兴奋点,
不想抚摸胸口里隐隐的痛,
活着,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就像不愿摘掉的口罩,
在劝戒中突然变得呼吸困难。
客厅内摇晃的“福”字急促不安,
寂静的一百多平米空间,
只有儿子在不定的分析数据的结构,
我突然变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不想听到开片的那一声细响。
正月初六,去沙家
去沙家的每一条路已被堵的严严实实,
路口悬挂的横幅像哭泣的蝙蝠,
这是初五,
村头小喇叭一遍遍在播放疫情公告,
最多的提醒就是居家隔离与自我防控,
而我一直在琢磨“冠”字的发音,
究其是读一声还是二声。
正月初七,在卡口
车来车往的地方突然就成了岗哨,
消毒水的味道几次让我反胃。
每个过路人胆战心惊,
测体温,喷酒精,
杀不死的病毒在空中游荡,
像一团乱麻,在我眼前走光。
不争气的红外测量仪,
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更换电池的时候,
我顺手给泡了一桶中午的面。
正月初八,隔离室
和所有医护人员一样,
我被武装的像蓝色企鹅,
只剩下摄像机的镜头在洞察。
可恶的病毒,
藏身在“闲人止步”的狭小空间里,
危机四伏,沉默的黑像碳素。
曾经百合花开的房间啊在掩面哭泣,
一道沉重的隔离大门挡不住世间烟火,
自从人间感染了冠状的蛀虫,
隔离病区昼夜被埋葬,
医生嘶哑的喉咙急需喝上一口水,
护士们嗓子里装满砒霜,
危险的风雨密封在非常的时光里,
竟忘了自己已经身处沙漠。
正月初九,重症室
嘴唇干裂的人,双肺发紫的人,
干咳不停的人,都来了——
高热的身体像红色的棺木,
挤压着每一次苦难的呼吸。
病毒随时都会扩散,
体内核酸的指数急促崩塌。
阴阳之隔——
黑夜无边,把身体的秘密统统交出吧,
同一个筛选标准,不同的命运,
感染的造影会逐步确认。
生与死,伤与痛,专家,患者,
谁的眼泪在长流不止。
正月初十,指挥部
进入指挥部必须要出示路条,
我实在不愿轻易敲开219的房门,
悬而未决的意念,
让自己尽可能保持镇静。
连日来的腰椎间盘脱出,
一支话筒已经变得格外沉重。
楼道内杀声四起,
身体里的玄机不该告诉任何一个同事,
一种还未抵达的创痛在体内膨胀。
无力抗拒的日子滋生着困惑,
再好的止疼片医治不了健康和病变,
岁月长草,华发变旧,
明日就是立春,我的眼里为何渗出忧郁。
正月十一,白庄村
整个白庄像一只干瘪的乳房,
悬挂在空中。
流动的小喇叭试图挖空整个村庄,
村头卡口,谢绝任何人随意进出,
乡亲们用发霉的日子制造光亮。
从湖北返乡的乡邻们,大门落锁,
金黄的大锁不会轻易被打开,
月光黯淡的村庄,隔离就是信念。
谁来疗伤村庄多舛的命运,
荒丘间,落英缤纷,
明灭的炊烟,布满中药,
那些喜欢扎堆的人,正在推算活命的哲学。
正月十二,办公室
敏感与病毒和时间的秩序,
一直保持着一种久坐的姿势,
画面,文字,月光,话筒,
踩着我的后背。
我想远离这一场是非的批判,
一天24小时,怎么会又多了一刻。
逼仄的新闻线索直抵人心,
黑色的键盘敲不醒压低的日头,
月亮在天,一点也不高兴。
正月十三,县医院
十三楼骨科二病区,我被保安阻挡,
突然就感到我已误入雷区。
头顶上潜伏着巨大的危险。
一个复杂的世界里,空气是有毒的,
天真的春天啊,你为何要相信有毒的空气,
一张处方,打捞不完生命里的五谷,
当一切事物在慢慢变异,
我相信了这个无辜的春天。
人间的抛物线正在觉醒,
舌尖上的河流能否冲淡身体里的声声尖叫,
抱定新春,我的眼睛突然像撒盐的伤口,
冬天已经死去。冬天已经死去。
对于生者,一生能有几多命理和苍茫,
安放肉身的地方请允许安放呐喊,
只要一条江活着,这个世界就永远不死。
正月十四,某县城
上帝说,城市和乡村一定是累了,
让它们歇歇吧,
于是,城空了。
上帝又说,海上有风暴,需要提灯看个究竟,
眨眼间,星暗淡,夜走远,
于是,一个人提灯的人醒了。
醒来的人,双手举火,他想把火炬举过天空,
不料,火灭了,灯熄了。
哦,人走了,泪水在这边,冤魂留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