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 河
极少看到这么短的舞台演出。加上谢幕,总计60分钟。这部剧时间不长,居然装进了情怀、神采、思辨、议理、技艺、延展、悟示,令人不胜唏嘘。

图片源自北京梅兰芳大剧院
这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取材于唐笔记《酉阳杂俎》。就像扬剧《郑板桥》写就的,既是历史里的郑板桥,也是罗周的郑板桥。这个则更纯粹,正史野史中叠化走出的吴道子,转眼只与一场舞台戏作相关,完全成了罗周的吴道子。
笔记原文说吴道子买凶杀人,干掉竞争对手皇甫轸,这本就足够传奇惊人的。而这个剧中,罗周居然将被干掉的人换作了吴道子的老师卢罂公,这一虚构,几乎将剧情、人物逼上绝境。面对千古画圣如此不堪的行为,观众甚至不敢往下思考他应当何去何从。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改变,让罗周展现出游道于技的天纵才情。

石小梅 饰 吴道子。(图片源自石小梅昆曲工作室)
她说她是奔着一众跋涉的艺术家去写的,写他们承担的苦乐,写他们登攀的执着,也写他们奉献的洒脱,并且毫不吝惜用最炽热的文字。我知道,这当中必有一份对昆曲、对石小梅老师、对她身边众多艺术家知己的特殊情感,有她主观对他们的投注与写生。
然而看完戏,我却有一番更广阔的误读景象。宛似茫茫众生,随尘世欲念沉浮的吴道子是更多人的隐喻,即便处在飞升的临界,最终也因无法摆脱世俗人性而抵达高境。而卢罂公以生身度化,将极端的苦、极端的恶、极端的爱融于一身。卢喝下的是一壶极端的酒,吴完成的是一次极端的生命追寻。这是极致的戏剧游戏,绝处逢生时,便是人性的极致与度人的超人性极致淋漓透彻之时。它既属于罗周观照的艺术家,也属于被人性包裹着的每一位世人。

李政成 饰 卢罂公。(图片源自石小梅昆曲工作室)
这个戏,看得我提心吊胆、屏息凝神。处处险,处处难,处处生涩凝重。很少看到这样的戏,也很少这样看戏,生怕戏由生入熟、再入俗,生怕由险绝入踯躅再入平顺,还生怕从文字意趣、结构选择到戏剧展开、舞台处理,哪处一点点解决不好,就容易跌入惯常的肤浅与皮相。一看并没有,再看还没有,居然越看越盼着这个把小时速速地过去。演完才喘口大气:果然是罗周,果然是罗周和她的朋友们!
这实在是个特殊的戏。它接续了中国传统美学中几乎被丢掉的另一脉。当人们习惯了观看一部部气韵通达、节奏舒畅的作品时,一个笔负千钧、划铁徐行的存在,让人惊愕不已!戏剧是少见了,其他艺术中还有,比如书法,比如国画,但也大不如前。
罗周还有自己的独特支撑手段。沉稳的结体、灵便的转承、凝练的语言,让戏外松内紧,涩而不滞。不大的戏,犹如一块铅坨子,内核所向,全篇皆顺其而动。铺展开来,不经意间便发生了转折。吴道子说,先生盼我速死不成,卢罂公说,那也未必,只有一桩……只两句便将戏拉进另一条轨道!图片源自石小梅昆曲工作室
当然,罗周还有石小梅、李政成,和他们的一桌两椅。
昆曲名家石小梅老师,以生应工。看她,看的是对戏曲的信仰。如非亲眼所见,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位76岁的老人会有如此少年模样。更让我吃惊的是,石小梅的吴道子,也属于她自己。如剧中人一般,石老师的身上同样承载着实现艺术超越的信仰。剧中人破的是世俗障,而她破的是身心障、生理障,她苦苦寻求与剧中人的契合。她的声音已远不如20年前的控制,更不比年轻时,但我不知道她忍受着怎样的痛苦,怎么说服自己放下,居然在这一个小时中与舞台达成了完全的和解,实现了罗周笔下那个“清亮的少年”!
扬剧王子李政成,以末应工。看他,看的是戏曲的理想。这位拜过名师、唱过京昆的唱工做工兼善的优秀扬剧演员,如还愿一般,又结结实实串了一把昆曲。他的声音和身上都不似坐科昆曲者的规范,甚至姑模韵的“图”“土”字都念不好,但他将敬畏融入声音当中,立于舞台之上。其实,他更像个远走天下的苦行僧。不然的话,可能真没有他在扬剧舞台上那集大成般的身姿和声韵。更兼,面对戏中人,台上他是师、她为徒,台下她是师、他为徒,这样的戏,何处不是戏?

李政成与石小梅。(图片源自石小梅昆曲工作室)
石小梅还兼任导演。当舞台上摒弃了一切形式的附加,呈现必然拉回本体本质。一桌两椅,传统戏之外,几乎没有这么做戏的了。然而,少便是多,无便生有。这是中国戏曲的智慧。想来像石老师这样的艺术家,已然不愿在外在形式上浪费精力,而是专注于她与李政成、与罗周之间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了。罗周的剧本是一回事,舞台上的举手投足又是一回事,这种创造是一体共生的熔铸。观众不一定都会停下来仔细体味,但只要稍加留意,便能清晰地看到她与他们的每一个默契。其实这样的心领神会,也是另外一种戏。
他们都进入了戏中的世界,找到了戏里戏外的自己,押着自己走向表现的方向,他们都成为了自己的那个吴道子,也成为了自己的那个卢罂公,一时不能分辨。观众也会因此而想到自己。不是么?图片源自石小梅昆曲工作室
新创的昆曲,大概没有什么人坚持按传统的曲牌联套进行创作了吧。好与不好的且不去争辨,能与不能也是另一回事,人们记起这个形态,总还能想到有人在坚持着,这就好。事实上,很多时候,破是容易的,立却很难,破就是刹那间,立却要数百年。坚守,就是一种理想,一种信仰,路上的人越少,就越值得致敬。
无需讳言,罗周有她的艺术野心,她和他们,都有。60分钟,言尽即止,也属于此。听说马也先生看完这部戏有句话:不想有生之年,竟看到了中国戏曲的“理想国”。我瞎猜,这个“理想国”,至少充满想象和误读,充满寂寞与坚守,充满自度与度人,纯粹,纯净,轻盈,充盈,无功利,无所谓。(常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