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不安》主人公小安,他是一位摄影师,去一个叫安寨的地方拍摄泥石流景观,目睹了一场垮塌。为了写这篇小说,我了解了一些摄影家及其作品,其中包括荒木经惟这样的摄影家,以及他的街拍作品。我开始尝试用手机进行街拍。不为拍摄本身,只为小安体验一下摄影师的感受。
在通往大学城的地铁上,我拍摄到一张照片。照片上,牛仔长裙是浅灰色,而挎包则是深蓝色。到星耀路站,我拍摄到另一张照片。照片上,牛仔长裙是深蓝色,而挎包则是浅灰色。我不曾留意过两位女士的头发和面容,只为她们的长裙和挎包所吸引。驱使我拍摄她们的,可能也不是长裙和挎包本身,而是浅灰和深蓝这两种颜色。她们先后出现在我乘坐的这个车厢,一位从塘子巷站下车,另一位从星耀路站上车,之间相差好几站,并没有相遇。如果相遇且互相引起注意的话,她们一定十分吃惊,两人的长裙同款,挎包也同款,而且一方长裙与挎包的颜色恰好与对方互换。一个巧合,两个巧合,三个巧合。我拍摄到三个巧合。其实还有第四、第五、第六个巧合:她们小腿一样健壮、白皙,脚踝一样饱满、圆润,鞋子是同一款鬼塚虎。
这些,似乎超出了巧合的范畴,再说,生活中哪有这么多巧合?这是重复,有意味的重复。
重复,意味着复数的她们是单数的她,而单数的她也是复数的她们。
川端康成说,美是邂逅所得。
邂逅需要机缘。事实上,川端康成发明这句话,也是极其偶然的。他住在一个旅馆,清晨醒来,发现房间桌上花瓶里插着的花(什么花?我没记住),一夜未眠。在另一个旅馆的露台上,也是清晨,他看到那些随意摆放着的玻璃杯,折射了来自大海的天光,那柔和与明亮超越了所有时刻。这一个旅馆与另一个旅馆,一个清晨与另一个清晨,在川端康成那儿,是一次又一次重复。
邂逅所得,美,如果能一再重复就太好了。
以前,我将自己的一些行为,喜欢的某部翻译作品(如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同一个译本(李文俊译本、周克希译本)不同版本都会买,将这种行为视为贪婪,觉得应该克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喜欢的茶杯、咖啡杯、钢笔、记录本、T恤,都会超出实际需要一买再买。拍摄到这两张照片,并且联想到川端康成这句话之后,我得以重新解释,这不是贪婪,而是一次又一次去邂逅美。
不过,生活不可能一直令人惊喜,拍摄这两张照片的这种机缘没再重复出现。它成了一次值得追忆的经历。小说《不安》主人公小安,目睹美的毁灭,深感不安。我又一次见到美的重现,也会不安。
我确信,“不安”是对美的本能反应,它也会一再重复。(徐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