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居室读书(十四)
《文汇报》文汇讲堂版,曾刊发上海史专家熊月之先生的一篇讲话稿,标题是“上海城市集聚功能与党的诞生发展”。在此之前 ,我熟悉的语言是“产业集群”;“城市集聚”是个什么概念呢?从头读下去,熊先生的讲法闻所未闻,感到新鲜;同时,在读报的过程中,我浮想联翩,对去过多次的上海又在脑海反复过了一遍。晚上,我坐在灯下,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感到熊文是党史研究的新视角、新成果。
党的一大会址,是遐迩闻名的红色旅游景点,不待我说。如果细想一下党的诞生发展,问题就出来了:为什么是上海?党在革命党时期共开过七次全国代表会议,其中有三次是在上海召开的,为什么是上海?我读金冲及主编的《周恩来传》,看到周恩来领导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时的危险经历和“四一二事变”后的秘密藏匿,周恩来为什么能安全地“万人如海一身藏”?熊月之说:“上海华界、法租界、公共租界三个政权的管理缝隙,提供了从事革命的便利空间。”
从上海城市史的角度,熊月之又说:“参照俄国十月革命成功的五条经验——马克思主义指导、工人武装、在城市举行暴动、重视舆论宣传、工作深入到军队,(共产国际)要推动东亚的革命,上海最具备条件。首先,上海是远东最大的城市。1921年 ,上海人口已达250万。第二,上海是个港口城市,而革命需要同世界各地发生联系。第三,上海产业工人占全国三分之一以上(卫按:周恩来领导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时,有80万工人参加)。第四,交通便捷。水路处于长江入海口的交叉点,铁路已有沪宁线、沪杭线。第五,文化发达。从1860年到1949年,中国出版的新书中,有70%在上海出版。”另外,上海有俄侨5千多人。熊文还分析说:“上海巨大的城市体量,奇特的政治格局,及五方杂处、华洋混处的社会结构,为众多知识分子的汇聚,提供了难得的空间,为诸多思潮的产生、交流、交锋与交融,提供了难得的平台。”
广义地看,熊月之的研究也属于历史地理。在上海城市史的研究中,他进入执政党诞生的前世,从生态、环境、格局、设施等分析党在国际大都市的活动,视角既新颖,答案也颇有说服力。毛泽东在《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一文中,就是这样的分析方法。他说:“因为有了白色政权间的长期的分裂和战争,便给了一种条件,使一小块或若干小块的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区域,能够在四围白色政权的中间发生和坚持下来。湘鄂边区的割据,就是这许多小块中间的一小块。”熊月之的研究,是分析党在上海诞生发展的城市条件;毛泽东是分析红军在湘鄂边区生存的条件,时代不同,地分城乡,方法则一。
研究再细化,熊月之为了说明毛泽东个人的成长条件,也为了强调上海的文化优势,说他对毛泽东在延安时和斯诺谈话说到他读过的书,他对照书单,发现绝大部分都是上海出版的。看到这里,我想起我一个本家爷爷读过的书,一本发黄的铜版《孟子集注》,是上海广益书局印行的。在清末,上海出版的书要发行到山西,进入我们家的土窑洞,以当年的交通条件,多么不易!鲁迅的《且介亭杂文》,明显说明是在租界写或是写租界。先生在沪时遇通缉,也可在租界藏身。瞿秋白遇到危险,住在鲁迅家里就能保平安。上海这个奇特的远东大城市,在开埠百年中,书写过许多传奇。
近年读报,我很少能把一大版的文章读下来。我读熊月之的讲稿,是对他略有了解,读过他回忆陈旭麓先生的文章,印象深刻。1974年,他从部队抽调到上海,参加陈旭麓主持的《章太炎诗文选注》的编辑,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陈的研究生,开始近代史的学习研究。在回忆里,80年代的师生关系,陈旭麓先生的热情、真诚、乐于助人,对学生特别是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我读后很受感动。有感动,记忆就深;再碰到熊月之的文章,当然要读。
陈旭麓的著作是研究近代史的必读书。我有他的主要著作和他编的《近代史词典》,近年又买了一册《陈旭麓先生哀思录》。这样一本不足200页的非卖品的书,还是朋友、学生、亲属集资印刷的,联系到陈先生的命运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这本简单寒酸的纪念集就更令人心酸。如果是今天,全国的大学楼高钱多,任何一所大学,都有财力为他们的教授印一本纪念集,哪用学生集资捐款!但今日大学的师生关系,恐怕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我还有一本和熊月之先生有关的、197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的《章太炎诗文选注》上册。自学会在旧书网买书后,早想买下册配套,但在旧书网始终没发现,看版权页,是1976年6月出版的,揣度再过三个月,中国历史发生巨大转折,下册可能就没有出版。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