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走了。2023年的冬天,刚满40岁的梅因乳腺癌晚期,带着对两个女儿的万般不舍走了。
初闻梅离世的消息,我的心跳停了一下,揪着疼,没有流泪。我知道梅解脱了。
梅比我大两岁,由于晚一年上学,三年级时又留了一级,便与我成了同班同学,中学时我们同届不同班。加之,梅家和我家在一个队上,我们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足500米,我们常在一起上下学,互相诉说自己的小秘密,所以说我与梅算是“发小”。
梅长得不算很漂亮,大眼睛,小圆脸,个子不高,文文静静的,属于耐看型。梅爱笑,也爱美,2000年左右流行照艺术照,刚入社会的梅,送我了一张穿红色礼服的艺术照,精致的妆容,灿烂的微笑,淑女的造型,翩若惊鸿,宛如落入人间的仙子。
或许是家庭的因素,从小梅的性格里就有些唯唯诺诺,甚至有些胆怯,见人不敢大声说话,有时候要把耳朵贴在她的嘴巴上才能听清楚,在课堂上也不敢举手回答问题。
梅祖籍河南,父母都是农民,没啥文化,却有着非常严重的传宗接代思想。80年代,老家的计划生育抓得很严,生了两个女儿后,不死心,他们又怀了三胎,还信心满满地认为一定是男孩,于是便将老二送给了自家弟弟养,挺着孕肚,带着大女儿不远千里地跑到新疆偷生。
刚到新疆,全家居无定所,在几个老乡家中轮换着寄宿,梅就这样在颠沛流离中出生了。梅的性别,让全家满怀的期望跌入了低谷,这也让梅一出生就不得家人喜欢。
即使后来,梅的父母又冒着超生罚款的风险生了一个女儿,梅依然是父母最不待见的那个小孩,特别是梅的弟弟出生后,梅便成了家里四个孩子中最多余的那个。
上学时,无人疼爱的梅,大夏天没有衣服、鞋子穿,只能胡乱地穿着花棉袄、雨鞋上学,梅的姐姐、妹妹、弟弟们却衣着整齐光鲜,梅滑稽的着装时常引来调皮同学的各种嘲笑。
梅的父母刚到新疆时,以给别人盖房子、打临工为生,安家后以卖菜为生。梅从小跟着父母翻地、种地,去市场卖菜,如果不是《九年义务教育法》的保护,梅可能连学都上不了。
有一次,在上学路上,梅跟我说,她觉得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家里人都不喜欢她,姐姐和弟弟妹妹都不用干活,她每天要洗碗做饭洗衣服,还要喂鸡,下地拔草。家里有好吃的,父母永远先尽着姐姐和弟弟妹妹。弟弟妹妹们闯祸,挨打挨骂的是她,弟弟撕了她的作业,挨打的也是她。
那时,我问梅,长大了想干什么?梅说,“长大了想结婚,离开这个家。”
梅真的也是这么做的。初中毕业后,家里人就没有再让她上学。因未成年,不能外出打工,梅便帮父母在菜市场卖菜。为了保证蔬菜的新鲜,夏天每日早上五六点,她便要起床去地里拔菜,回来整理干净,蹬着三轮车去市场售卖;冬日也要早早去市场批发蔬菜,菜市场内没有暖气,即便是穿着厚厚的棉袄也根本挡不住西伯利亚寒流的冷,为了方便卸菜、理菜、称菜,梅只能戴白线劳保手套,时间久了,梅的手起了冻疮,十根手指肿粗得像十个红萝卜。
梅刚满18岁,便立即去了石河子打工,我们也少了联系,具体干啥,我不清楚。只是听说,那时她每月挣的钱都要悉数交给家里。
梅20岁时,我正上高三。有天,我妈跟我说,梅要结婚了,我有些吃惊,回想起她儿时的话,她真的在数着日子长大,数着日子等结婚。
听队上人说,梅找的老公,家里条件不太好,父母在乡里种地,有五个姐姐,他是老小,也是唯一的男孩,好在姐姐们都结婚了。他在县城给老板开大车,家里在县城南区有个旧车房和一片林地。
梅和老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听说男方给不了啥高额彩礼,梅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可梅死活要嫁,固执的有些疯魔,她说两人年龄也相当,只要人家四肢健全,而且愿意娶她,不给彩礼她都愿意嫁。她把婚姻当成了脱离原生家庭苦海的救命稻草。
南区那个旧车房是他们的婚房。后来,梅跟我说,那个婚房的门板、窗户的玻璃都是烂的,他们用纸壳子钉了门,用塑料布糊了窗户,墙也是刷了一些石灰,地面是红砖铺成的,冬天屋里要烧煤炉子取暖,家具也只是简单地买了床、沙发、餐桌、凳子等,屋里还散发着维修汽车的机油、汽油的味。
梅结婚那天,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将天炸亮,也将我从被窝里炸醒。在我背着书包去学校的路上,正好看到她老公穿着西装,把她从家里背出来,在一堆人的嬉闹中上了婚车。
梅上身穿着一件红色小西装,下面配着红色裙子和一双红皮鞋。趴在老公背上的梅乖巧、幸福,抿着嘴微笑着,她终于如愿了。
刚结婚的那两年,梅的日子过得还是挺幸福的,老公在外挣钱,她不用上班,每天只需要整理家务,做好饭等老公回家,二人世界的日子过得也挺舒适。可是,好景不长,美好的日子在生下女儿后,戛然而止。
梅的公婆有着很重的传统思想。她的老公又是家里生了好几个女儿才得来的儿子,自然是日盼夜盼想要孙子。梅的公婆对她生了女儿有些不满意。梅还在医院时,就说,明年再生个儿子,梅没有想到,她又掉入了“生儿子”的旋涡。
大概在2005年,梅的公婆所在的村整体搬迁到县城边上的新村,梅一家也与公婆住在了一起,梅的苦日子也真正来了。
梅在娘家没人待见,自然在婆家也没人看得起。梅有五个姑子姐,每周必拖家带口地来,不仅要插手梅的家事,还对梅做饭、洗衣、打扫家务横挑鼻子竖挑眼,埋怨不断,梅也不敢与姑子姐争吵,也不敢向丈夫埋怨。
有一次,梅实在受不了了,顶了姑子姐一句嘴,老公抬手一巴掌甩在了脸上。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娘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老公是一个女人在婆家的最后底气,可梅的老公没有给她这份底气,她只能忍气吞声。
梅想着,如果生个儿子婆家人就不会这般对她了。可是,天不遂人愿,梅二胎又生了一个女儿,气得婆婆连医院的门都没进,姑子姐们倒是去了,可个个拉垮着脸,说话阴阳怪气的。那天,梅的老公也没咋和她说话。
医院里,梅想上厕所,几个姑子姐站在边上,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扶一把。梅发动的比较紧急,出门没来得及穿鞋,下床时连双拖鞋都没有,赤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婆家人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说去买一双拖鞋,还是梅的娘家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脱下自己的鞋给梅穿上,又扶着她去了卫生间。
看到妈妈脱下自己的鞋给她穿上时,梅哭了。我不知道那一刻,梅是否对自己不顾一切选择的婚姻后悔了?
二女儿出生后,梅在家里彻底没了地位,本就没有啥话语权的梅,连身上装钱的资格都没了,买包盐的两块钱都要伸手问婆婆、老公要。
后来,梅的娘家父亲因肺癌住院,借了很多钱,还进了ICU,可最终还是人财两空。
梅的弟弟是个妈宝男,属于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成的人。
梅的父亲走后,梅的妈妈说:“我年龄大了,也挣不了钱,你们弟弟还小,没啥钱,你们爸爸住院看病的钱,除去社保报销,其余的你们姐妹三个承担吧。”好在,梅的老公当时也同意了承担一份医药费。梅说她很感激老公,觉得吃的苦也值了。可梅的婆家人对此颇有微词,对梅更是充满了嫌弃和不满。
有一年冬天,我在一个超市的蔬菜区看到了她。她穿着工作服,在打理着从超市送货通道送来的蔬菜。梅将品相好的蔬菜挑选出来,用保鲜膜裹好,称出克重,粘上价码,再摆到对应的货品区供顾客选购。
梅瘦了好多,双手布满厚厚的老茧,眼角也布满了沟壑,整张脸看上去苍老了许多。看到我,她先是一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连名带姓地叫着我的全名。
从小队上的邻居婶子、叔叔、哥哥、姐姐都以小名称呼我,特别是梅,即使在班里,她都是唤我小名,可现在她居然生涩地叫着我的全名。她眼里流露出来的不自然和想躲起来的尴尬刺得我眼疼。
跟梅聊了两句,她说,老公除了跑大车,还在南区的林地里养了牛、羊和鸡、鸭,还种了蔬菜。夏天梅不但要照顾公婆、孩子,每天还要去距离县城三公里的南区林地打理。冬天,老公不跑车了,可以去林地喂牲畜。她就想着,抽空出来打个工,挣些钱,这样给孩子们买零食或者偶尔给娘家妈一些钱时,就不再伸手问老公要了,而且这份工作两班倒,也不影响给公婆、孩子做饭。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县城,就与梅彻底断了联系。
2021年夏天,一位小学同学的父亲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我请假回县城看望,在聊天中,听同学妈妈说,梅病了,得了乳腺癌。
震惊过后,满心地难受,我说想去看看。同学妈妈说她家搬家了,梅结婚时南区的那个当婚房的旧车房拆迁了,赔了一套楼房。阿姨一边帮我通过手机找梅的新住址,一边惋惜道:
“你说可怜不?刚住上楼房,还没享两年福,就得了这要命的病。不过,在她那公婆和几个姑子姐手里,也享不了啥福,她从小是个可怜的人,你去看看也好,多少是个安慰,好歹有人想着她。”
见到梅时,她已剃成了光头,做了切除手术,目前在化疗中,发现时已经是四期了。说话间,梅的眼睛不时地盯着坐在床边的两个孩子,充满着无奈和疼惜。
我拖着哭腔问她为啥不早治疗,她说刚开始疼时,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就没在意,疼得厉害了才去医院,在医生建议下去了乌鲁木齐才确诊的。梅给我讲述她生病的过程时,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语气平和,云淡风轻,波澜不惊,我却听得五味杂陈,内心翻江倒海。
这个傻丫头,还笑着告诉我,她老公卖了一头牛给她看病,从话语中可以听出满足感和幸福感。
这个大傻子,结婚20年,她给这个家辛苦付出,生了两个孩子,伺候公婆还要服侍一堆姑子姐和他们的家人,是能用一头牛来衡量的吗?
那天,给我开门的是梅的婆婆,接过礼品时还挺热情,可在得知我的来意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指了指梅的房间,就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了。
临走时,梅执意要送我到单元门口,她说,没想到有人来看她。我悄悄给她塞了300元钱,便开车离开了,走出很远,还能从后视镜看到独自站在门口的梅。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再次听到梅的消息,就是她去世的消息。
我不知道梅最后的情况,也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是听说这个病很折磨人,想来,她一定是在痛苦中走的。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来世投胎前,她能够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挑选一对爱她的爸爸妈妈,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以活成父母手心里的公主。能够吃喜欢吃的零食,买想买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爱想爱的人,也被爱她的人狠狠地爱着,落落大方、自信阳光,幸福快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过一生。
梅,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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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暮雪(笔名),来自新疆阿勒泰,期望能借手中的笔来留存那些过往的记忆与故事,追思那些此生再也无法相见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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