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交结变无伦”,两性碰撞产生爱情的火花,让人类在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上生生不息;两性碰撞虽然也不乏纷飞的泪水,但更有绽放的欢笑,由此也衍生出许许多多感天动地、历久弥新的传奇故事。
每个时代的男男女女在感动于传奇故事的同时,也在不断上演着自己的传奇故事。人类不灭,传奇不绝,故事不断。因此,是两性的存在让人类繁衍不息,让这人世间如此丰富多彩,也让人类历尽磨难却依然热切执着地眷恋着这个世界。
两性缺一不可,无法想象如果这个世界只存在单一性别会是什么模样。尽管作者一再声明《红楼梦》意在“使闺阁昭传”,红楼世界似乎应该只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悲惨女性世界,但是,《红楼梦》能够成为激动人心、令人爱不释手的永恒经典,同样也离不开男性角色,比如,宝玉更是文本之第一正人,他与钗黛之间的情感纠葛就是通部书中最难以让人忘怀的精彩华章。
作为又副十二钗之册的袭人,从第三回登场,到第八十回后依然有戏份,几乎贯穿了通部书,是重要的红楼梦中人。她的梦中人生之旅之所以精彩,离不开男性,她与宝玉的戏份为通部书增色不少,也成为经典红楼中最经典的部分之一。但是,除了宝玉之外,袭人的生命历程中还有一个同样极为关键、也对她命运影响深刻的男性。
恪尽职守、一心为主的袭人深得王夫人的嘉许,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命凤姐从她月例中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给予她准姨娘的待遇。王夫人的这一决定也得到贾府的老祖宗贾母的高度认可,似乎袭人成为宝玉的姨娘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又副十二钗册页中关于袭人的部分,“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已经再清楚不过地暗示袭人最终并没能如众人所想象的那样得偿所愿,而是与宝玉别离,嫁给了一个优伶。因此,可以说宝玉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但不是唯一的男人,还有一个优伶是她未来的丈夫,也可以说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男人。
虽然文本文处于“梦未完”的状态,但由于作者的写法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再加上还有“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暗示,不难猜出这个优伶是谁。第二十八回,宝玉赴冯紫英家宴,蒋玉菡行酒令时,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与袭人名字巧合,让呆子薛蟠跳起来。席间出席的两人初会,便惺惺相惜,互赠表记,宝玉赠给蒋玉菡的那条松花汗巾原属袭人所有,而蒋玉菡所赠的茜香罗,夜间宝玉却悄悄系到了袭人的身上,蒋玉菡和袭人的姻缘就此伏下。脂砚斋也在该回回前总批提示佚稿部分中,“(蒋玉菡)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因此,可以确定袭人判词中那个优伶就是蒋玉菡。
虽然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笔和脂批的提示很容易能够猜出某些结局,但是由于用“贾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石头记》“多作心传神会之文”(第十六回脂批),很多梦中人忠奸难辨,善恶难分,并不是所有关于结局的谜底都能一眼望穿,如果没有从文本整体出发,又无视脂批的存在,自行发挥,往往容易误解作者的“其中味”,如果再受到影响广泛的程高本后四十回中关于袭人充满讽刺的描写的影响,就会认为袭人是奸邪之人,自然就会认为在宝玉势败之后,袭人忘恩负义,“良禽择木而息”,主动选择离开,在“三春去后诸芳尽”的满目荒凉之下,一枝独秀,迎来了生命的又一个美好的春天。
但是,两条脂批不支持袭人忘恩负义、主动选择离去的说法:一、“袭人(与蒋玉菡)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二、“(麝月)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第二十回)。
而且,入了“薄命司”的袭人最终的结局也十分悲惨。文本暗示宝玉将会两次出家,一次因黛死(第三十回),另一次因袭亡(第三十一回),在“草蛇灰线”的文本中,袭人一定会死亡。第二十八回,蒋玉菡的酒令也有“女儿之悲愁”:“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句,暗示最终蒋玉菡将一去不复返,而“悲愁”的袭人也将会在穷困潦倒中,走向人生的终点。
其实,袭人在担任怡红院首席大丫鬟时,温柔和顺,与人为善,包容广大,从规守矩,安分守己,有人生追求,也有七情六欲,但又能控制欲望,深得众人的夸赞,也赢得王夫人的赏识,并给予她准姨娘待遇。可以说,“乃钗副”(脂批)的袭人是荣国府中最接近完美的丫鬟[注1],作者用“花气袭人知昼暖”如此美好的诗句来形容袭人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近乎完美的袭人命运坎坷、结局悲惨?又副十二钗册页中关于袭人的画一一“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与十二钗正册中关于钗黛的画一一“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如出一辙,“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脂批),牵涉到时运的问题。
那么,在用“贾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文本中,何为时运?其实,文本中的贾家同时也暗喻皇家[注2],贾家内部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脂批)也同时具有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意涵,这就是为什么文本中有“虎兕相逢大梦归”(第五回元春判词)、“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第八回“金玉初聚”)和“双悬日月照乾坤”(第四十回史湘云之酒令)等句以及脂批诗中有“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句的原因之所在。
文本以十二正钗之一、“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脂批)、隐指废太子胤礽的秦可卿为正统[注3],自然,作为宝玉及诸芳栖止之所、“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第十六回脂批)的大观园就具有正统之象征的意涵[注4],而宝玉和钗黛、袭人、凤姐、探春、王夫人、贾政等就是正统一方,相应地,贾环、赵姨娘、贾赦、邢夫人等就是非正统一方。非正统一方从未放弃过对正统一方的明争暗斗,比如魇魔法(第二十五回)、赵姨娘造谣贾环煽风点火(第三十三回)和邢夫人与其陪房王善保家的一唱一和鼓动抄检大观园(第七十四回)等等。
最终,他们得偿所愿,让宝玉和凤姐身陷“狱神庙”(脂批),正统一方从此式微,即秦可卿魂托的最后赠言“三春去后诸芳尽”,而在内斗过程中元气大伤的贾家在非正统掌权的末世狂欢之下,也开始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奔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最后深渊。也就在这期间,其前世今生隐喻“密”(胤礽的谥号)之“三春”和“三秋”[注5]的黛玉在无尽的担忧和思念中泪枯夭亡,即“荒唐言”所谓的报答了神瑛侍者前世的灌溉之德。
等宝玉和凤姐历经磨难回到荣国府时,荣国府早已面目全非,不但心爱的人已然不在,昔日青春洋溢的大观园一片荒凉,而且贾环、贾赦、邢夫人等非正统一方已全面掌权,反攻倒算,无所不用其极,“都知爱慕此生才”的凤姐甚至沦落到为奴扫雪的地步,当然,宝玉再也不是昔日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凰,此时他也兑现了与宝钗早已注定的所谓“金玉良姻”,但已是“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注6]。
此时,宝玉当然不可能拥有旧日的排场,与妻子宝钗在“处处风波处处愁”的困境中苦苦支撑,丫鬟们要么投靠新主子,要么被迫离开,只有袭人、麝月等少数义仆依然不离不弃,但是,随着日益奔向末路的非正统一方愈加疯狂,赶尽杀绝,如此情形还是无法维持。袭人等少数义仆不得不离开,恪尽职守的袭人身虽去,心却依然牵挂着宝玉,因此,留下了“好歹留着麝月”的建议,并与丈夫蒋玉菡尽力对困境中的宝玉夫妇施以援手。
在暗藏着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文本中,除了同时也暗喻皇家的贾家内部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外,还影影绰绰地存在着北静王与忠顺王两股势力的角力,而蒋玉菡就是他们角力的目标。北静王欣赏宝玉,与宝玉相交甚厚,因此,北静王当属正统一方,自然忠顺王属非正统一方。蒋玉菡是忠顺王府的戏子,深受忠顺王的喜爱,但宝玉与蒋玉菡初次见面即惺惺相惜,互赠表记。蒋玉菡所赠的那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为北静王所赐,乃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名贵非常,也暗示他与北静王交情不浅。
第33回忠顺王府派长府官到贾府向贾政索人,原因是蒋玉菡失踪。在长府官强势逼问下,宝玉不得不说出蒋玉菡的行踪一一逃离忠顺王府,在紫檀堡置买房舍。蒋玉菡虽然身处非正统一方,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勇敢而坚定地站在代表正义的正统一方,不惜与强悍的忠顺王府决裂,这就是金庸武侠小说中所倡导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在用“贾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文本中,北静王和忠顺亲王看起来权势在贾家之上,但实际上同时也隐喻贾家内部之争才是关键。贾家内部正统式微、非正统得势,北静王和蒋玉菡等的处境可想而知。第六十三回,袭人占得桃花花名签,上有一句旧诗“桃红又是一年春”,此句诗出自宋朝诗人谢枋得《庆全庵桃花》,全诗如下: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的酒令有“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句,暗示袭人在正统之象征、“避秦之乱”的大观园成为昨日幻梦、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时,嫁与蒋玉菡,似乎又寻得“避秦”之“桃源”,迎来“喜乐”春天。但“一年春”暗示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最终“花飞随流水,渔郎来问津”,完全得势的非正统一方并没有放过她与蒋玉菡,还是找上门一一蒋玉菡一去即永别,而袭人也步入非正统之末世为她和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诸芳早已准备好的“薄命司”。
在以花喻人的文本中,木樨花隐喻“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袭人。木樨,即四季桂,四季都开花,因此,这句诗隐喻花袭人的人生本来可以美好得如“暖昼”、如四季常开的木樨,但生逢“好事多魔”的末世,也只能像“玉带林中挂”的林黛玉、“金簪雪里埋”的薛宝钗等诸芳一样,本应该生长在肥沃土地上的“一簇鲜花”,最终却只能生长在注定毁灭自己的“一床破席”旁,命运坎坷,结局悲惨。
因此,作者以“大旨谈情”的“贾雨村言”,营造“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石头记·凡例》的假象,明修“情”之“栈道”,其意却在暗渡政治之“陈仓”。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此前的袭人系列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1一13《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秦可卿就是废太子胤礽》
注4、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5《大观园一一正统之象征》
注5、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1《林黛玉一一末世哀歌,“九十春光”寓言》 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0《“三春”何解?》
注6、此句诗暗示贾薛“金玉良姻”的悲剧性结局的原因也并不在于所谓性格、价值观不同等等,而是在于文本中被“甄士隐”的所谓“时运”。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