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时期,苏北唐河县紫墟镇有个叫田玉堂的榆面商人。榆面,就是榆树皮磨成的粉,是做香的原料。田玉堂田地不多,生意手面却不小,每年收购几百石榆面贩运到上海、镇江等地,卖给做香的厂店。
这个三十五岁的榆面商人,交游广阔,手脚大方,在唐河一带颇有点名气。自从日本侵略军进至唐河以后,田玉堂考虑到:一来,兵荒马乱;二来,唐河一带闹起了共产党,所以清理了店里的资财,想洗手不干了。
他把礼帽收了起来,换了顶旧毡帽,两眼滴溜溜地打量着一支闹共产而组织起来的新奇队伍。带头组织这支队伍的是唐河一带赫赫有名的大财主家的大少爷严家驹。
严家驹本在法政大学读书,人们都说这位大少爷是鹏程万里。谁知国民党中央政府西迁后,他不去“大后方”,却和几个穷教员一起,在家乡拉起了抗日救国队伍,自称是“唐河三县人民抗日自卫总司令部”。
司令部刚成立不久,一小队日本侵略军就开到了南官镇。严家驹翻身跨上大白马,派人分路通知:“司令部有命令,各村自带武器,到南官镇集合消灭敌人!
四匹马穿过几十个乡村集镇,各地涌去的群众足足有万把人,呐喊的呐喊,敲锣的敲锣,钢枪土炮,噼噼啪啪,乱放一通。那一小队日军没见过这种阵势,慌忙撤走。
这一仗,一个日本兵没打着,却打出了威风。国民党江苏省政府主席韩德勤亲自找严家驹,要委他当个团长。严家驹却笑着说已与第七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挂了钩,给韩德勤碰了个软钉子。
严家驹暗地派人到山东联系,带回两箱“八路军”袖章,亮出了共产党旗号。不久,这支队伍改编为新四军唐河支队,上级派了人称“黄老虎”的老红军任司令员兼政委,严家驹任了副职。
严家驹家有良田五、六十顷,还开着油坊糟坊,好端端的少爷不做,却把自家的产“共”了,买枪炮子弹。气得他亲伯父两眼泛白,恨得堂兄弟严家忠朝他打黑枪。
田老板自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然而象严赤这样的人物,他做梦也没见过。共产党有股什么魔力,把一个财主家的大少爷吸引过去呢?真是了不起!他正思考的时候,支队司令部派通讯员来请他了。
田玉堂踏进司令部,黄司令员操着四川口音随便问:“你啷个不戴礼帽咯?当真生意不做啦!哈哈!”黄司令员的笑声,使田玉堂心情放松了不少。严赤在旁笑道:“恐怕是害怕共产吧!”田玉堂忙说:“哪里,哪里。”
黄司令员说:“我们要叫全中国的劳苦大众,都过人类最幸福的生活,你这点产够哪个共呀!当前,打日军要紧,我们要联合一切民主力量共同抗日。”劝他生意只管做,顺便请他到江南办点西药。如不要抗币,可以给小麦。
田老板一听,连忙摇手说:“司令员,我抗币小麦都不要!我也识几个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买什么,吩咐就是。”
严赤笑笑说:“田老板,现在只共我的产,不共你的产,抗币小麦,还是要拿,只要你能为我们支队买些物资,就是为抗日出了力。希望你学习弦高的榜样,做一个爱国商人。”
三人无拘无束,谈谈笑笑,不觉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两位司令员留他吃了饭,还特地加了两个菜。
田老板回去以后,连吹带炫,说支队两位司令员如何英雄,如何摆了八个菜,轮流把盏劝他的酒,宣传共产党的抗日政策实在好。还说自己是个中国人,要学习弦高,要为抗日做些事,不然就对不起祖宗八代。
就这样,田老板又戴上礼帽,南来北往,跑起生意来了。他从上海买了不少急需的西药,支队一粒不少地给了他小麦,其中不少还是从严赤家里“共”出来的。田老板心中不得不由衷佩服:共产党真正了不起!
田老板一次又一次为支队办了不少急需的军用物资,如西药啦,干电池啦,还有被服厂急需的缝纫机。因为敌人封锁很严,他每办一次货,都要经历不少惊险和曲折。
这期间,有个叫田有信的青年人常往田玉堂家跑。田有信称呼田玉堂“大爷”,其实早出了五服。他能写会算,人又精明,原在一家粮行当伙计,粮行倒闭后,替田玉堂打杂跑腿。田玉堂拉他入伙,他只含笑摇摇头。
田玉堂盘问了几次,田有信才露了点口风,说是青 年人谁不想进步,很想找个合适的抗日工作做,枪扛不动,写写算算总可以。田玉堂心中有数,只等个合适的机会。
这天拂晓,田玉堂由田有信相帮,正盘算着出门,刘圩子那个方向忽然响起了枪声,一颗流弹把他家院里的柳树劈掉了一丫。他大吃一惊:有情况!
后来,枪炮声逐渐转向唐河北岸,看来我们的部队已经突破了日军的包围。田玉堂和田有信正在猜测议论,忽然大门震耳地响了起来。他开门一看,原来是支队黄司令员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门前。
黄司令员告诉田玉堂,敌人三路合击,支队要跳到外线去,把敌人引走,保护群众。严副司令员已带部队插到前面去,他的爱人杨曙身怀有孕,过封锁沟时跌伤,腹痛如绞,想在田老板家藏一下,请医生瞧瞧。
田玉堂一听,忙说:“黄司令员,杨同志住到我家,这是看得起我,无尚的光荣!只是,唉,我现在也有点红了!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我通八路。严司令员家的同志不是一般人,万一有个闪失,那我……
这时,田有信在旁轻轻点了一句:“大爷,你不是要贩一船榆面到江南么?那里难道连个医院也没有吗?”田玉堂心里一跳:“对了,镇江美国教会办的仁慈医院,有个曹瑞年大夫和我亲如兄弟。找他去,万无一失。”
黄司令员没想到田玉堂要将杨曙带到敌占区去治疗,这关系着战友的生命安全,足足沉吟了两三分钟,才下决心说:“好吧!田老板,我把人交给你啦!
黄司令员走后,田玉堂感到任务重大,必须有个得力的帮手。这时,田有信便自告奋勇,伴随护送。
从紫墟镇到运河码头,据田老板说有八十二道关卡,比唐僧取经还要多一道,田有信神色紧张。田老板笑笑:“不要紧,我路路通!如今出门,心眼要活,手头要松,见个菩萨烧支香。再说,我手边还有几样硬梆梆的东西··
田老板所说硬梆梆的东西是伪县长杨石斋的亲笔信和大土匪头子高八鲶的名片。他将名片给田有信看,上面写着两行字:“兹有田客人贩香积德,水上各路一律优待。仰此。”这是他花了一百五十元银洋才弄到手的。
田玉堂没有瞎炫,这几样东西果然管用,一路上都没有什么留难。到了第四天,他们就看见长江对岸的金、焦两山了。
船到镇江码头,遇到了一个非常情况。码头上一个与田老板交情笃厚的伪警长已调走,换上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兵。昨天,有两个年轻旅客带了火叉上岸,被日本兵疑为撬铁路的游击队,当场枪毙,码头上还留着血迹。
日本哨兵挨个搜查着上岸旅客的证件,由于事起仓促,杨曙没来得及办良民证。日军可不比伪军,认不得袁大头。时间已刻不容缓,杨曙一直在淌血,脸色苍白。田老板眉头一皱,对杨曙说:“你宽心,我上岸另找个朋友。”
田老板掏出良民证上了岸,径直来到了朋友的家里。这个朋友叫郭德富,是日本人的翻译,在田老板的买卖里还有着一份“干股”,无本生利,坐家拿钱,把田老板一直当个财神菩萨看待。
郭翻译把田老板迎到屋里,笑嘻嘻地说:“一路顺风吧!”田老板生气地回答:“唉,别提啦,真是气死人!”郭翻译忙问出了什么事?田老板说他表妹伤了胎气,上镇江找医生,不小心,良民证给孩子丢进了江里。
郭翻译原以为是田老板买卖上出了事,心里倒也有些紧张,问清了是这样一件小事,便笑着安慰田老板说:“这个好办,我打个关照就行了!走—”
不一会,郭翻译跟着田老板到了码头。田老板含笑对杨曙说:“表妹,证丢了不要紧,郭翻译来啦!”他又转头告诉田有信,要他发完货就跟船回家。告诉家里人,不用挂念。
郭翻译抱过杨曙孩子小戈,带着杨曙和田老板,走到离码头不远的岗哨跟前,叽哩咕噜和岗哨说着什么。小戈突然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船上的田有信顿时脸色铁青,头上直冒冷汗。
这时,一个日军哨兵掏出一块糖,塞进了小戈的嘴里,说声:“小孩的,米西,米西!”接着一挥手,田老板一行就顺利通过岗哨,饱受了一场虚惊。
田玉堂带杨曙离开镇江码头,直奔仁慈医院,找到了曹瑞云大夫。曹瑞云幼年逃荒到镇江,父母病死,田玉堂的二婶那时在仁慈医院洗衣出苦力,便把他领来抚养,救了一命,因此,和田玉堂的关系极好。
曹瑞云听田玉堂说带着“表妹”来治病,当然热情接待,何况他的妻子谷大夫又是妇产科的大夫,更是近水楼台。他特地给杨曙开了个单间病房,精心治疗,又托关系给杨曙搞了张良民证,看来一切都可以放心了。
过了三天,田老板去医院看望杨曙,突然,楼下响起一片吼叫哭骂声。一个瘦猴似的人带着几个挎盒枪的便衣,从病床上拖走了一个青年。
田玉堂忙问谷大夫是怎么回事?谷大夫告诉他,是日本便衣队抓人。最近新四军活动很厉害,前两天还打死了一个日军小队长。那个瘦猴是便衣队长,隔几天就来次突击检查,见不顺眼的就抓。
谷大夫刚走,杨曙便赶紧告诉田玉堂,那个挺凶的瘦子就是严赤的堂弟严家忠,原在韩德勤手下混事,不知怎么又成了日本人的走狗,万一他认出自己,事情就不好办了。医院不能耽下去了,赶快把她送回唐河去。
田玉堂听了直摇头:“回去怎行,谷大夫讲的,你已经耽误了一些日子,流血过多,胎位不正,不抓紧治,母子都有危险······不要急,等我再想想办法。”说完,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当晚,田老板赶到曹瑞云家,主人端出了牛奶蛋糕。田老板哪有心思吃那腻人的东西,闲谈几句,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大兄弟,你我的交情如何?”
曹大夫一怔,忙说:“那还用说,我能忘了你二婶的救命大恩么?”田玉堂说:“那就好,兄弟,你要救我一命!”接着便告诉他,杨曙是个女八路,严家忠要对她下毒手,无论如何得请他帮个忙。
曹大夫一听,吓得脸色煞白,说便衣队比魔鬼还凶,劝田玉堂趁早撒手。田玉堂说:“人家千金小姐、大学生,家有良田千顷,在上海又有房产,为了抗日救亡,什么都豁出来了。天地良心,我能眼看着严家忠下毒手?”
这番话,真真假假,但感情却很真实。曹大夫听了愁眉不展,半晌才说:“唉,玉堂哥,不是我······实在是没个好地方。”一旁的谷大夫倒想出个好主意,说医生宿舍便衣不会查,何不叫女八路住到那里去。
第二天一早,杨曙便搬到了楼上的医生宿舍,看病一切照常。为了作最坏的打算,杨曙告诉田老板,她已在窗台上放了盆水仙花:花盆在,说明平安无事;花盆不在,就有危险,嘱他带上小戈,赶紧离开这个危险地带。
田老板失声叫道:“不!杨同志,我绝不能走!我不能把你丢下!······”杨曙柔和地劝说:“千万不能冒失,表哥,一有情况,你就要赶紧离开,不要顾我······”田老板却还是不答应。
杨曙坚决地说:“表哥,不能感情用事,万一出事,请你转告黄司令员和严赤,我不会给新四军丢人。一路上,你吃尽了辛苦,我深深感谢你。抗日救国,多一个人多份力量;你不能作无谓的牺牲。”
田玉堂觉得眼一热,连忙偏过脸去,他看见了一颗女八路的赤诚的心。她的话象大地渗出的泉水,清清亮亮,自自然然,没有泡沫,也没有喧哗。从这以后,田玉堂的一颗心就悬在窗台那盆水仙花上了。
田玉堂每天都要在这条街上转几圈,打量窗台上那个小花盆。一天、两天、五天、十天······过去了,那个花盆始终没摔下来。到了第十三天,杨曙终于治愈出院了。
田老板带着杨曙和小戈回到唐河,这时,反扫荡刚刚胜利结束。杨曙把这次镇江之行的情况详细向黄、严司令员作了汇报,两位司令员深受感动。
黄、严两位司令员紧紧跟田老板握手,吩咐拿出五十元白洋给他,算是杨曙的医药和饭食费用。
田玉堂哪肯收钱,说:“司令员!我做生意山南海北,钱来得容易。你们抗日保国, 自家性命都不要,难道我只认得钱吗?你们硬要给我,就把我当外人,苦了我一片心了!”
两位司令员见他讲得恳切,也只好作罢。为了答谢,特地摆了两席酒。田老板欣然就席,笑得嘴巴都滑到了耳朵边。他向两位司令员建议:田有信这次也出了不少力,是否叫他也来喝一盅。
黄司令员笑道:“对罗!凡是对人民做过好事的,我们都不能忘记。”于是,便叫通讯员把田有信请来。田有信在整个宴会中,极其有礼地呷了一小盅酒。田老板呢,无酒便三分醉了,端杯更不用说啦。
从这以后,田有信参加了工作,当上了紫墟镇的税务所长。工作兢兢业业,廉洁奉公,虽然多次受到上级表扬,仍然极其谦卑地夹着尾巴。
这年中秋,杨曙生了一个女儿,大约是想起那盆水仙花吧,取名小仙。
转眼二十三年过去了。小仙成了歌舞团的著名演员,她爸爸严赤当了军区装甲兵司令员。杨曙是当地轻工业局局长,小戈在国防科委工作。有一次,担任省军区司令员的黄老虎来看他们,谈起往事,兴高采烈。
田老板和榆面一齐得到了改造,榆面成了做蚊香的原料,他当了蚊香厂副厂长,还是当地的政协委员。田老板的伙伴田有信当了唐河县副县长。曹瑞云夫妇成了省医院的名医。
至于杨石斋、高八鲶等有的在战争中被击毙,有的逃到台湾。那个反革命严家忠则逃避了镇反的风头,迟迟方被查出,被判了无期徒刑。
一九六六年,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各种人物纷纷登台表演。在一片“砸烂”、“横扫”声中,田玉堂从爱国民主人士一下变成了牛鬼蛇神,挂牌子,戴高帽,吃尽苦头。
县里酝酿成立三结合领导班子时,田老板遇到了一件奇事。这天,他正在蚊香厂车间劳动,一个县里姓季的造反派头头,突然把他叫出来,乘车去公安局。
公安局一间小会议室里,早有两个穿军装的人在等着。田玉堂一进门,便习惯地低头立正,只听得季头头在喊:“这两位同志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派来调查情况的,勒令你老实回答问题。
田玉堂连应两声:“是,是!”抬起头来溜了一眼,只见那两个人中,一个年轻的抓笔铺纸,准备记录;正中一个中年胖子,正襟危坐,周围坐了十几个本地的陪衬人物,神情十分严肃。
胖子一掀眼皮问:“你就是田玉堂吗?”田玉堂连忙回答:“是,我就是。”胖子的声音变成严厉了:“现在,你要老实揭发交代严赤的······”“啊,严司令员!”田玉堂吃惊地叫了一声,连嘴巴也合不拢了。
胖子以轻蔑的口吻说:“严赤已经不是什么司令员了!他恶毒攻击我们敬爱的林xxx和江x同志,是个十恶不赦的走资派!而且政治历史上还有极为严重的问题,你完全了解他的底细。”
田玉堂赶紧申辩:“同志,我哪能完全搞得清他的底细呢?抗日战争时期,他是个堂堂的司令员,我不过是个商人······”季头头吼道:“不要赖,你平日不是向人夸耀,严赤喊你大哥,如何如何吗?
田玉堂忙道:“严赤没喊我大哥,他老婆杨曙喊过我表哥。过去我好摆功,瞎吹,引起误会。这都怪我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好些人叫嚷起来:“他妈的,你本身就是资产阶级!”田玉堂连声说:“对,对!
胖子敲了下桌子:“我问你,一九四二年,你带严赤老婆去镇江的目的是什么?不谈现象,要谈本质。是通过什么黑关系进去的?和谁接的头?做了笔什么政治交易?接受了什么指令?”
田玉堂只觉得耳朵嗡嗡响,以下什么话也没听清楚,直到季头头宣布即日起对他进行隔离,方才明白过来。接着他被关进了一间黑屋里,大白天也靠惨淡的灯光照明。据说这种昼夜难分的环境,有利于罪人的忏悔。
一天深夜,四、五个汉子拥着那位胖子来了。胖子问田玉堂考虑好了没有?田玉堂说:“我考虑了很久,确是没问题。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多少人都知道。如果我信口胡说,将来没脸见人,怎么对得起共产党?
胖子冷笑一声说:“我们不掌握好充分材料,还会来找你吗?你和严赤的黑关系实在太深了。”田玉堂委屈地叫起来:“什么黑关系,我的天!”他讲起了当年和田有信如何不畏艰险送杨曙去镇江治病的经过。
当他说到登上镇江码头险遇日本兵时,胖子截断他的话发问:“你们经过岗哨,一个日本哨兵还送了一块糖,有这回事吗?”田玉堂点头说:“有的,是小戈哭了,一个日军塞给他一块糖,还说了句:小孩的米西米西。”
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神气地喝问:“就在你们到镇江前,日军还在码头上枪杀了我们两个去撬铁路的游击队员,为什么偏偏对严司令员的家眷这么优待呀?你说,杨曙和她的小叔子严家忠干了些什么黑勾当?"
田玉堂愕然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胖子接着说:“别装糊涂了,给你看样东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大叠揭发材料,末尾有严家忠的签名。田玉堂叫道:“严家忠是个老反共分子,你们千万不能上当!
胖子奸笑一声说:“恐怕是千万不能上你的当吧。好,再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又拿出一份揭发材料,最后是曹瑞云的签名和手印。田玉堂又叫了起来:“曹瑞云人倒不错,就是胆小怕事,随人支配,言不可信。
胖子冷冷地说:“哼!只有你是好佬,你正确!”田玉堂忙说:“除了我,你们还可以去问田副县长。”胖子“呸”了一声:“田有信连码头都没上,清楚你们的内幕吗?你不要滑来滑去。”旁边的人也跟着吆喝起来。
田玉堂见此情景,痛苦地喊道:“天地良心,人家杨同志清清白白,我不能含血喷人啊!”胖子一听,火冒三丈:“他妈的,难道我们是含血喷人吗!揍,不揍不老实!”于是拳脚木棒,象冰雹一样落到田玉堂身上。
胖子抽完一根烟,把烟头一扔,殴打立时停止。田玉堂神志有些昏迷,但断断续续地听得出胖子说的话。胖子劝他向严家忠学习,立功赎罪,不要再死保严赤。
第二天深夜,胖子一伙人又来了,盘问得更新奇,要田玉堂揭发交代他到镇江去过几次?带去了什么机密东西?和美国战略情报特务曹瑞云老婆作了哪些联系?田玉堂目瞪口呆,答不上话,得到的又是一顿痛打。
到了第四天夜里,田玉堂没等他们动手,便含着泪说:“真没想到,我在抗日时期给新四军办了事,现在倒成了有罪!冤死我一个不要紧,今后打起仗来,还有谁再敢掩护你们呢?我不能抹了良心,对不起共产党!
胖子圆眼一睁,骂道:“他妈的,反动透顶!”说着一巴掌打了过去。田玉堂滚到墙根,又挣扎着爬起来,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指着对方说:“你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也动手打人吗!”几个爪牙拳打脚踢,田老板昏了过去。
田玉堂苏醒过来,两眼直楞楞的。这个见多识广的田老板,见过共产党,见过国民党,见过日军,见过土匪、强盗,就是没见过眼前这伙人物。叫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又过了几天,田玉堂不但不说话,连饭也不吃,进行绝食。就在这时,那两个非凡人物,突然接到一份紧急电报,要他们赶回去揪斗严赤。他们向季头头匆匆交待了一番,飞了。
田玉堂得到恩释回到了家。没过几天,季头头以县公检法的名义宣布对他的处理决定,说田玉堂是被走资派包庇下来的漏划富农,有严重特务内奸嫌疑,戴上富农帽子,押回原籍管制劳动。然后看态度好坏,作最后处理。
田玉堂和他的老婆、女儿被押到紫墟镇,在宋老大手下养猪。宋老大了解田玉堂,见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十分同情,只叫他干点轻活。
不久,县革委会成立了,第一把手是田有信。田玉堂高兴得眉开眼笑,心想,这下可好了,田有信对自己的苦情一肚数。再说,那次送杨曙去镇江,他出了力,加上田玉堂的鼓吹,才当上了税务所长。
第二天,田玉堂兴冲冲跑到县城去找田有信,偏偏不巧,田主任外出开会,跑了个空。田玉堂也不急,反正田主任上了台,总有个出头之日。
过了些时,宋老大跑来告诉田玉堂一个惊人好消息,说“林秃子是个大坏蛋,反对毛主席!他想溜,带了一群老婆上飞机,狗东西没跑掉,把三叉骨跌断了·..···”宋老大耳朵有点背气,把叶群听成了一群,三叉戟当成了 三叉骨。
田玉堂感到现在是解决自己问题的时候了。他跑进县城,摸到了田主任家里,三十年没见面了,田有信还是老样子,白白净净,鬓角略有几根银丝,更显出深沉老练。田玉堂高兴得二十步外就喊:“田主任,你好哇!”
田有信见是田玉堂,眉眼间略略露出几丝惊讶:“啊,请坐,你身体还好吧!”田玉堂告诉他,这几年可遭了大罪,戴上了帽子,工资也扣了,每月只发十二元生活费。他要求田有信作个证明,也好把事情弄清。
田有信却说家里不谈公事,要他到机关去谈。田玉堂失望地离开了田有信家。第二天,他两次到县机关去找田有信,都被看门的挡住,说田主任在开会,没空接见,还煞有介事训斥他:不要逛来逛去,赶快回队里劳动。
第三天,田玉堂发了个狠,不管有空无空,都要见田有信一面。为此,他和看门的吵了起来,两下嗓门一高,便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
田玉堂当着众人的面,谈起当年和田有信如何送严司令员的夫人到镇江治病,自己遭到不白之冤,甚至把田有信如何当上所长等废话都倒了出来,博得了大家的同情,纷纷为田玉堂打抱不平。
看门的见众怒难犯,赶紧满脸堆笑说:“我做不了主,田主任关照过的,他工作忙。田大爷,我一定把情况向上汇报,待田主任有空,便通知公社叫你来好了。”说完,关上了大门。
通知来得非常迅速。第二天,田玉堂被叫到公社,接见他的是公安助理员,开口就是一顿训斥,说田玉堂是个管制分子,竟敢乱说乱动,聚众闹事,还说严赤反对过江青,田玉堂休想趁机翻天,责令他两天里写出认罪书。
一个星期后,公社组织了一个小分队,“上挂黑主子,下打活靶子”,把田玉堂巡回批斗。那凛然大义是:林彪虽然垮台了,但象田玉堂这样的阶级敌人是不会甘心的,他们会乘机捣乱,否定文化大革命成果,兴风作浪。
这一回的打击,并不亚于第一次。田玉堂对生活的信念完全被打碎了,他认了罪。你说什么罪,他就认什么罪。他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深夜里,他老伴常听他在梦中哭泣:“我的亲娘哎,我前生作了孽,作了孽啊!”
其实,田玉堂还蒙在鼓里,他哪里知道,早在两个穿黄军装的使者找他以前,就已经找过田有信。那时,县里正酝酿三结合领导班子,田有信见风使舵,提供了对杨曙和田玉堂镇江之行的所谓值得怀疑的“线索”。
临到写书面材料时,田有信却大打折扣,仅写船到镇江码头为止的那一段经过。季头头问他为什么不全写上,他回答说:“我只能写亲眼所见的事实,至于如何通过现象看本质,那是你们造反派领导上的事了。”
这番大道理,说得季头头和那两个使者不由暗暗佩服。他们在“通过现象看本质”之后,立刻提审了严家忠,攻下了曹瑞云,然后才杀回马枪,找到田玉堂。
结果,曹大夫成了日、美的双料情报员,疯了;他的妻子谷大夫割断了自己的静脉,离开了人世。
黄司令员的名字从报纸上消失了。严赤和杨曙被抓走后生死不明。小仙到了一个荒凉偏僻的农村。至于曾经吃过日军一粒糖的小戈,因不认罪,被敲掉了四只门牙。
唯有田有信却荣任了县革委会的第一把手。这几年,对他来说,与其称是“火烧”,不如说是洗温汤澡。由于他善于察颜观色,顺应风向,博得了各级造反派的信任。
万恶的“四人帮”终于被粉碎了。一九七七年八月一日,黄司令员的名字见了报。八月二日,田有信赶紧把组织部的季部长(就是那个季头头)找来,查问积案处理情况,脸上出现愠色,要他跟上形势,摘掉田玉堂富农帽子。
季部长找到田玉堂,向他宣布排除特务内奸嫌疑,摘掉富农帽子,恢复工资,工作另行安排。谁知田玉堂却翘起了尾巴,不肯在结论上签字,说他们是含血喷人,要低头认罪。
任凭季部长软中带硬,晓以利害,田玉堂就是不让,连声叫道:“帽子我留着戴!没关系,反正也戴惯了!我倒要看看,现在是真共产党还是假共产党!?”
季部长回去汇报了情况,感到很棘手。田主任到底棋高一着,忽然一笑说:“田玉堂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他那些话,什么真共产党,假共产党,是对党中央的态度问题。你再个别调查一下,收集整理·
季部长到紫墟镇向宋老大调查。宋老大耳聋眼不花,五颜六色的人都套不出他的话,只说道:“什么真的假的,我只晓得苦工分是真的。我要喂猪,没时间陪你闲聊。”季部长碰了一鼻子灰。
杨柳吐青时,一个消息传遍了唐河两岸,老红军黄老虎回来了。几年来,那些人想加害他,但是他深得军心,只是落了个软靠边。现在他已提升为某大军区的副司令员。刚去看过受难的老战友,又重游唐河旧地。
田有信闻风赶到时,黄司令员正在凭吊烈士陵园。将军屈着负过伤的右腿,凝神默坐在烈士纪念塔下的碑前。松涛呜咽,陪他来的同志,环绕肃立。
田有信轻手轻脚走到一旁,偷眼觑觑黄司令员。将军一言不发,把石碑上密密麻麻的烈士姓名挨个细看,一颗浑浊的老泪从他眼里慢慢渗了出来。他背后站着个姑娘,活象杨曙。
田有信赶紧向前跨了两步,恭恭敬敬地唤道:“黄司令员,您好!您记不得我了吧?我就是田有信······”将军眉头一耸,声音还是很宏亮:“哦,记得!听说你现在是父母官罗!
那个年轻的女同志回过脸,冷眼瞧着田有信。田有信献媚地说:“这一位很象杨曙同志。”将军愤愤地说:“你的记性不错!她就是小仙。杨曙来不了罗,背脊骨都被踩断了。说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田有信听着,不禁打了个冷颤,顿了一下,忍不住又问:“严司令员呢?”将军悲愤地说:“死了,被那些打黑枪的人活活整死了!”这时,小仙的目光突然变成了白炽的仇恨,直射向田有信。
田有信装模作样,叹口气说:“唉,万恶的“四人帮”,老同志都受尽了迫害!”将军愤愤地提起手杖,走了几步,迸出了几个字:“哼,“四人帮”,还有帮四人哩!”他突然回身问道:“田老板他怎样了?”
田有信心情紧张,压低声音说:“那还用说,我和他都受了不少罪,现在政策正在落实。我们县里组织部长是个震派人物,坏得很,我想把他拿掉。”将军打断了他的话:“田老板那个政策你们到底怎样落实啊!
田有信说:“我们正在做工作。我主张彻底平反,可有人说他是资产阶级,政历复杂,路路通…………”将军把手杖狠捣几下:“对,路路通,一身脏,可人家的心是向着共产党的,比那些干干净净的共产党员,要干净得多。”
田有信的脸一下变灰了,但很快恢复了镇静,恳切邀请黄司令员去县委吃饭。将军说:“谢谢你那个饭,我吃不下去。我要去看田老板,统一战线是党的法宝。人家为人民做过好事,我们共产党人不能不讲政治道德。
轿车开到紫墟镇,田玉堂正在帮宋老大喂猪。小仙第一个跳下汽车,噙着眼泪喊了声:“田大爷,我是小仙,黄司令员来看望你了!······”田玉堂哎哟了一声,只觉得喉咙被又甜又苦的东西噎住了。
将军紧紧抓住了田玉堂那双沾满猪食泔水的手,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群众闻讯,纷纷向紫墟镇涌来了。
人人含着热泪,庆幸着又见到了老八路和真共产党。人们七嘴八舌传开了,严赤临难时如何壮烈,杨曙背脊骨被踩断时还高呼“共产党万岁”的感人事迹。
将军当天就用车把田玉堂送到医院治伤。不久,上级又派来工作组,深入发动群众揭批林彪和“四人帮”。乍一看,老谋深算的田主任面色还是如常,至于他这次到底能否把他那白大褂上的污秽和血迹洗干净,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