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雪
全文共2938字
前几天回娘家时,在村北的漫野地里看到了一座“新”坟。
坟不是新起的,印象里,那里一直有座坟。之所以说它是座新坟,一是因为它的东南方向站着一架尚新的花圈,二是因为坟上的泥土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干透。
显然,它是几天前被扒开后,又重新堆起来的。也就是说,坟里又躺进去了一个人。
果不其然,回到家跟母亲提及此事,她面带伤感地说,前阵子,村东头的吴大奶奶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第一感受是释然。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吴大奶奶已经瞎着眼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了,她这一走,也算是彻底解脱了。
吴大奶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绝户,她和老伴一生育有四个孩子,其中三个夭折,一个嫁出去后,刚过而立之年便猝然离世。晚年,老两口相依为命,守着村北头的那三亩薄田,过活着苦兮兮的日子。
吴大奶奶这一辈子是真的凄苦!二十岁那年,家里为了能够给哥哥娶上媳妇,把她嫁到了我们村里的吴家(两家是换亲)。
当时,吴家的日子穷得叮当响,除了两间勉强能住人的土坯房子,再没有别的看得起眼的东西。而且,吴大爷爷那会儿的岁数也不算小了,应该有二十七八。
尽管心头一百个不乐意,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前,她没有过多的言语,坐着迎亲的地排车含着泪来到了我们村。
这一住,就是六十多年。期间,经历了种种难以言说的辛酸,不到古稀之年,她已是满头白发。
听村里老人说,吴大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在襁褓里没撑过满月,就饿死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定下来。那是1959年,北方的偏僻乡下发生这样的事,在当时算不上什么新闻。
据说,吴大爷爷探着孩子没了呼吸,没和吴大奶奶商量,便连夜把孩子丢进了村南大河边上的一个龙沟子里。第二天,人照常去生产队里上工,跟啥事没发生一样。
吴大奶奶知道孩子被扔了之后,没哭没闹,只是在家里郁郁寡欢地躺了几天。几天后,没用吴大爷爷开解,便强撑着去上工了。往后的日子里,两人再没有提过一次这个孩子,好像他从来没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两年后,吴大奶奶生下来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天不垂怜,这个孩子活到三岁,发了一场高烧,因为救治不及时,丢了性命。
当时吴大奶奶抱着孩子哭得昏天暗地,若不是周围的街坊拉着,她早就抱着孩子凉透的身子投了井。
三天之后,吴大爷爷和她商量,给孩子裹了一层破席子,葬在了村南的一处树行子里。之后的几个月里,吴大奶奶一直病恹恹的,不去出工,家务不干,就枯坐在家里的当院子里发呆。
吴大爷爷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先是哄后是骂,有次他酸的臭的一顿狂骂,吴大奶奶突然眼睛一亮,精神又回来了。从此,她该干嘛干嘛,和正常人无异。
三年之后,吴大奶奶生下了第三胎,也是个儿子。这次,两口子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看管得很牢,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也是这孩子命中有此一劫。有次,孩子出门去追家里跑出去的一头羊,不知道咋回事,就滑进西侧的一个大水坑里了。等被捞上来时,人早就没了气。
知道这个消息后,吴大奶奶当场背过气去,若不是及时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不准她人也跟着孩子走了。
吴大爷爷,一个半辈子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庄稼汉子,望着躺着床板上那个眼看就要十周岁的孩子,也暗自垂泪。
听说,那天他本来是打算自己出门去撵那头羊的,孩子吵着要去,他觉得孩子也不小了,做这点儿事应该问题不大,便顾自忙手上别的事情去了。
没想到,这小小的疏忽,竟将孩子推上了不归路。吴大爷爷自责、悔恨,越想心中越懊恼,甚至一记又一记地狂扇自己耳光,旁人拦都拦不住。
族内的婶子大娘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两口子,苦口婆心地劝解了三天三夜,两人才渐渐缓过神来。
小儿子虽然走了,但家里还不算全然没有希望,他们的第四个孩子,一个天生体弱但却无比伶俐的闺女,给他们至暗的人生,残留下些许的光亮和奔头。
那会儿,吴大奶奶已经三十六岁,吴大爷爷四十四岁了,两人决定,不再生产了,全心全力把这个小闺女抚养成人。
老天还是眷顾这个家庭的,期间,小闺女虽然生了几次大病,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二十二岁那年,在媒人的介绍下,嫁到了隔壁的刘庄。
或许是从小体弱多病的原因,嫁过去后,她七八年都没有怀上孩子。刚到而立之年,没有任何征兆地,一次半夜睡着后便再也没能醒来。
女婿哭哭啼啼地上门来报知两口子这一噩耗时,吴大奶奶没哭,吴大爷爷却承受不住了,当即蹲下身子缩在墙角哭成了泪人。那呜咽的声音,闻之令人落泪。
因为闺女没在婆家生下一儿半女的,下葬后,女婿便与吴家断了来往。第二年,女婿续了弦,日子过得如何,老两口从未打听过,好也罢不好也罢,已经再与他们没有半点瓜葛了。
都说老来泪多,此话不假。进入古稀之年后,吴大爷爷经常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抹泪,他心里愁苦得很,也许是为了消愁,他开始抽烟,一锅又一锅地抽,到哪儿去嘴里都是叼着那根烟枪。
为了贴补吴大爷爷的烟叶钱,虽已至花甲之年,吴大奶奶依旧没有丢下手里纳鞋的活计。吴大爷爷蜷在门楼下闷不作声地抽烟时,她就默默地陪在一旁,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每做好一双,就用棉线穿在一起,逢集的日子,蹬着三轮车去卖掉,然后换成烟叶以及粮油米面。
多年的劳苦,让吴大奶奶不到古稀之年,就已是满头白发。有次黄昏时分,看到她一个人推着三轮车走在村北的土路上,我的心头猛然一惊,真的不敢想象,她已经苍老成那副样子——脊背深弓,行动缓慢,和她打招呼,她两眼涣散,言语含糊不清,感觉整个人已近行将就木。
七十五岁那年,吴大爷爷突感身子不适,侄子拉着他去县里求医,检查出是患了肺癌。知道结果的当天,吴大爷爷就毅然回了家。
村里人问他咋不住院看看,吴大爷爷边往烟锅里塞烟叶边苦涩一笑,“有那钱,还不如去集上喝碗油茶,打那个水漂干嘛!”
众人不语。那些年,知道自己罹患重症,回家默默等着大限之日的老人,又何止吴大爷爷一人。
吴大爷爷在家里苦熬了一年多,最终带着一身枯骨走了。走之前,他卖掉家里的两大缸粮食,让侄子帮着置办了两副桐木棺材,一副是他自己的,一副留给了老伴。
下葬之后,吴大奶奶一个人守着那两间土坯屋子默默地生活着。前两年,因为眼睛害了病,她不舍得去医院医治,越来越看不清,后来就完全瞎了。
族里的侄子,遵照吴大爷爷的遗嘱,一直侍奉在吴大奶奶的身旁。有次侄子出门办事,吴大奶奶独自去茅厕,一不留神绊倒在地,被发现时,人已经不会说话了。在医院里抢救了几天,命是救回来了,可从此下半身再也不听使唤。
出院回家后,吴大奶奶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好,床上躺了大半年,就在一个深夜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听说,这期间,她没少受侄媳妇的冷言冷语,个中辛酸,想想就让人难受。
吴大奶奶的丧事,侄子没给她操办,人被拉到火葬场焚化后,挑了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往早就准备好的桐木棺材里一放,请了几位杠夫一抬,白鞭炮一点,丧事就这么完事了。
听说,当晚在家里请那几位杠夫吃酒时,侄子曾举着酒杯说,等老太太的五七过了,他就打算用推土机将那两间老屋子给扒掉,上面盖上两层楼房,给自家的小儿子当婚房用。
听他话里的意思,推土机早就联系好了,似乎,水泥班子也已经谈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或许,吴大奶奶的死讯,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东风。
——END——
#乡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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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白雪(笔名),80后,山东曲阜人,现居合肥,一个比较念旧、喜欢写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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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