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导语：不管身在何方，也不管我们多么苍老或者多么幼小，那份亲情始终是我们割舍不断的牵挂。
满足地咂嚒咂嚒嘴，我吃饱了。
她的两只乳房瘪下去了一只半。她无奈地瞅瞅炕梢儿上的孩子，脸皮抽抽成了一个瘦老头。那孩子张着小嘴嗷嗷待哺，却没有力气哭出一点儿声响。
她将我轻轻放下，把她的孩子拾起来，抱进怀里，把半只乳房塞进孩子的嘴里。
刚咂了两口，孩子就委屈地哭起来。半饱都捞不到，到底谁是你的亲孩子啊？
她多半是听懂了孩子的哭声，把那只乳房捏在手里挤了又挤，就象是使劲攥紧一块干海绵。一滴水也没有了，孩子厌恶地把奶头吐了出来，睁开一双泪眼，看着她。
她也只能是看着孩子，别无他法。而我，吃得饱，睡得着，已经在香甜的睡梦里了。
在梦里，她是我亲亲的娘。
二
在长大以后的梦里，我总是先看到爹那郁郁寡欢的目光。顺着他，我看到了翻滚在炕席上的苍老的女人。
他爹，大夫咋还不来呀。女人把嘴唇咬出了血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象是淋了水，黄豆粒子大小的汗珠子，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层又一层。
爹伸出手按在女人的胳膊上。别急别着急，女婿跑着去的，应该快了。
他爹呀，我真得挺不住了，这身子底下这么凉啊，飕飕地钻风。你快给我掖掖被子角。女人的脸白得象张纸，在昏暗的屋里，浮在暗凉的水面之上。
爹不敢去看女人的腿下，薄薄的炕席早已染红了一大片。哪里有风？空气的流动正是因那源源不断的血流而形成。
我想再看看咱小子。女人的声音越发地微弱，嘴角带出了不易察觉的笑。
爹在远远的炕旮旯里，把我抻到女人的身边来，愤愤地说，这个小子命真硬哩，克坏了你的身子骨儿。
我就那么毫无表情地望着，女人就那么如饥似渴地望着。她多么不想离开我啊，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好象也抬不动轻薄的眼皮儿。
涌出的鲜血淹没了女人的躯体和呼吸。
三
送人吧，这么小，哪里养得活？爹挟着我往门外走。(经典美文摘抄 www.lingdz.com)
爹——是她噙着两眼泪追到院里来。咱家就这么一根苗啊，你咋能舍得？娘也不会答应啊。爹，我养，你把他给我。
她上前一把将我抢在怀里。
爹盯着她，象是在问，你不怕他命硬克你家？
我闻到了久违的奶香，从她的怀里悠然释放出来。我把头深深地扎进去，再也不想抬起头来看爹了。
爹担忧地说，你还要奶你的娃，这年月又没得吃，这能行吗？
她比我大二十岁，她的娃比我小十天。她果断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泪说，爹，你放心，我先济着他来养。
为了身边的两个吃奶娃，她撵着丈夫出河工去了，省点儿家里的粮食不算，还能偷偷从工地带回一两个改善的复合面馒头来。
四
我果然命硬，她的丈夫死了。
在我五岁那一年，眼看着春节快到了。工地上改善伙食，每人可以分到五个馒头。他趁别人不注意，往怀里揣了四个，想等着饭后溜回家来让我们尝尝。结果是饭后总动员，力争在节前完工，继而是挑灯夜战。可想而知，他只吃了一个馒头，哪儿哪儿够不着，脚发软腿打颤，浑身冒虚汗。好不容易坚持了下来，风雪骤起，刮得人睁不开眼。他本有些犹豫，可是想着每到改善的时候，我们都在家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等着他，他还是趁别人熟睡的时候，悄悄起身裹紧了棉衣，一脚踏进了苍茫的雪原中。
凭着记忆，他摸索着向村子走来。留在雪野里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在他的身后被落雪无声地掩埋。
风太狂了，吹得他摇摇晃晃。雪太急了，打得他迷迷惘惘。在一座无栏的桥上，他一脚踏空，向着五米深的冰面上飘然而降。
工友们找到他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他已僵硬着被半埋在雪中，不晓得是他头颅里摔出的血还是内脏受伤从口中吐出的血，他身下的雪被染得鲜红鲜红的。让桥上的人俯身一看，便觉得触目惊心。
她被婆家赶出了家门。村里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是被我克死的。是她收留了我这个恶贯满盈的小孩子。
五
我们又回到爹娘留下的小院里来。望着支离破碎的她，爹愁得一病不起，很快就走了。
她更瘦了，两只眼睛努突出来，混浊不堪，象是安装了长期的假眼球儿。我很害怕瞅她，担心她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晚上听着她在黑伙瞎儿里摸来摸去，更是如同鬼魂一样飘忽无定。
我和她的娃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别看我们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可是我们都很聪明。门门功课出类拔萃。她听人们夸赞，就知道裂着大嘴笑。原来她的嘴并不大，自从人瘦下来，嘴角本就连着耳朵根儿，再一笑，就感觉她的嘴都笑到后脑勺上去了。
她的后脑勺上挽着一个可怜的丢丢，那几根头发还能绾住，在我看来应该说是一个奇迹。她面黄肌瘦，人没营养，头发象是被风一吹，就掉得差不多了。
她说，好好学，将来走出这泥洼村，长出息。
我们拼了命地学习，可是她改变了主意。在离初中升学考试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的娃退学了。
我和她据理力争。她根本不看我一眼。最后等我发泄完了，她慢吞吞但不容置疑地说，他奶奶病了，他得替他爸爸去尽孝。
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这些变故与我的命硬有没有关系。
六
秋天开学了，我背着她为我准备的铺盖上县城。她的娃给奶奶烧了三七，已经当兵走了。
小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我回头看时，她举着一只枯干的手正朝我挥动。头发稀稀疏疏，长长地在风里飘，象是从她头顶上刮过一层灰尘。
在她为我缝制的内兜里，揣着她的娃从部队寄来的五块钱。有了这五块钱，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便有着落了。几十块钱的学费留给她一个人慢慢还。她指指跑在院里的几只鸡，宽慰我说，甭发愁，有了鸡蛋还愁钱？
这时我才蓦地发现，她竟然是那么弱小，象一只被雨淋湿了的老母鸡。她老了，枯萎了，需要有人来保护了，可我们却正在离开。
她还坚挺在我们的视线里，不曾意识到那个渐渐老去的自己。她还想着站在那风雨的来处，张开她凋落的羽翼，把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只可惜，那几根可怜的羽毛，连她自己都怕是不能取暖了。
七
离高考还有一个半月的时候，她出人意料地来了学校一趟。
她躲得远远的。在护城河桥上，偷偷地掀开斜襟的大褂，从裤腰里捻出两张十元票来。在她的脚下，是拿手巾包好的煮鸡蛋。我猜约有十多个，她大概是把家中攒下的鸡蛋全捎来了。
她说，交了报名费，剩下的钱可以给老师买点纪念品。老师苦口婆心地教你们不容易。再就是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吃个饭，做了两年伴，好赖都是个缘份，考上考不上以后都要多帮衬。
我不敢问，她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钱。我害怕听到家里的饥荒，担心花钱时下不了狠心。她说的这些花销都合情合理，我不能因为贫穷就可以不明事理。她把鸡蛋提起来，塞进我的手里。嘱咐我，考试前最需要增强营养，这是十五个鸡蛋，你点兑着吃，三天一个，保持好体力。考试前我就不来了，入了场别紧张，把会的答出来就行。(哲理文章 www.lingdz.com)
她的娃在省会当兵，我也填报了省会交通大学的志愿。我记得她说过，咱这泥洼村道太难走了，你们都出息了，要是回家一趟，那得多费劲啊，谁来给咱修条路啊。我懂得，等我毕业了，我要来修这条路，我要天天回来看望她，让她舒服让她快乐。
拿来通知书的那一天，她早早换好了新衣裳，扯起我的手来到了爹娘的坟上。她委坐在茂密的蒿草中，只说了一句话，爹啊娘啊，弟弟长大成人啦，我没有辜负你们啊，弟弟考上大学啦，是咱十里八乡的头一个大学生啊。她仰天嚎啕——
我感到天和地忽然间暗了，过去的苦难岁月象这乌云堆压上来。
八
大学入学第一堂政治课，正赶上市消防先进事迹报告团巡回演讲。
那是一场三个月前的大火，为了保护和抢救国家财产有五名年轻的消防官兵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刹那间，象是一道闪电刺破夜空，我听到了一个名字。是她的娃。
没错，是她的娃，是她那个节衣缩食每月为我省出五块钱来的娃。她的娃死了，三个多月前，正是我备考的那段时间。她从部队上领了五十块钱的抚恤金，还了三十元的债。她都知道，她瞒着我，她怕我情绪不稳定，影响了高考。是她一个人往返省城，料理了孩子的后事。是她一个人独守在夜里，流干眼泪等着天明。她什么也没说，她就这样成全了我的大学。
我冲进图书馆翻找出当时的报纸。我读到了五年前的一段经历，那个孩子经过他娘的劝说，自动放弃了考取高中的考试，一个人辍学回家。娘说，她实在没有办法供两个孩子上学，她希望孩子能够理解自己。她的娃怎会不理解她，看着她的苦，看着她的难，孩子说，我当兵去吧，少一个人吃饭，部队上还有十块钱的津贴，我能省五块。
我狂奔到大街上，我找不到一条公路能够跑回到她的身旁。我什么时候才有这个能力，修一条报恩的路啊！
九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气——为了你我愿意……
这是哪个女人哟，把她唱进了我的心里，那千呼万唤般的深情哽咽在我的胸口，我也想大声地喊啊，她在千里之外的小村庄，真能听得到吗？
我不顾一切，大张着嘴，在省城的大街上，在一个音像店门口，喊着喊着，象她那样仰天恸哭了。
十
她没能等到回家的路修通。
她没能逃脱命运的摆布。
我怕来不及，果真就来不及。在我毕业分配到县交通局工作的那一年冬天，她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静悄悄地走了。
守灵的夜里，我想起来，我吃饱了，从她的怀里抬起头来。我亲亲地喊一声，娘——
她勉强一笑，纠正我，哪有娘啊，叫我姐，我是你姐。
别人都有娘的，为什么我只有姐啊？我哭了，她也哭，抱得我死死的。
装殓的时候，我死死地抱住她，轻得象是一把草，骨头支楞着，象石头硌得我生疼。我真得不敢想象，就是她这般瘦弱不堪的身躯，喂养大了两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婆家的坟不让埋，娘家的坟不能进。她被孤零零地葬在了大道旁。送殡的队伍只有我一个人。我低头发誓，好吧，姐姐，我一定把路修到咱的家门口来。你就在大道边上等着迎接我吧。 www.lingdz.com
十一
今天路通车了，我来修的，这是我干得最漂亮的工作，从此往后，咱们再也不是泥洼村了。你若是能在柏油路上走一走，不沾水不沾泥，多轻快多便利。乡亲们都来啦，握着我的手，夸咱们爹娘好福气，夸我们姐弟真争气。你若是能听到那该有多好啊。如果我能得到世界上最高的奖赏，我想送给你。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做什么，在我认为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你。
姐，今天我跪在你的坟前，我来告诉你。你知道吗？爹娘走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减少丝毫的温暖，因为有你的怀抱。有你在，我努力，我拼搏，我要长出息。
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吧。等我退休了，我会回家来，天天守着你。你一辈子也没唱过一首歌，也从来没走出过咱这个泥洼村，你肯定没听过那首歌吧。
姐，我想唱，只给你一个人听——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编后语：我们的每个亲人都是值得我们用生命来守护的人，他们给了我们亲情，让我们感受到温暖，永远都不能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