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5年春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跟随在邹小光的身后,半甜蜜半忐忑地走进了一个破旧的居民楼。上面第四层的最东户,是邹小光的家,他的妈妈在等着我,等着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说实话,和邹小光从大二开始谈恋爱,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他会有一天要谈婚论嫁。不是我不爱他,也不是因为我随便,而是因为我从小就对婚姻生活充满了恐惧。在我的记忆里,对于完整家庭的概念是和爸爸妈妈的吵闹、殴打紧密相连的。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她从来不在我面前避讳。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会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因为她再也不信任男人了。她的话,像旁人不屑的眼光一样,深深扎在我的自尊上。
后来我去北京念大学,认识邹小光是在老乡会上,他家在北京,但是老家在江西,他的小学也在那里上的。我们大学里谈了整整三年,三年期间,我的春节都是在北京过的,但是却从来没有去他家过过。因为邹小光之前就告诉过我,他妈妈不让他在大学期间谈恋爱,所以并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女孩。说这话时,邹小光很紧张,每逢过节,他总是陪完了妈妈,再心急火燎地赶过来陪我。我告诉他没事,我不介意的,他总以为我忍着不快,善解人意故意这样说,其实这种状态让我心情很轻松,因为我觉得他妈妈对儿子的依赖,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二
让我在短时间里骤然改变的是妈妈的去世。那时我已经在北京工作了两年,邹小光几次要带我回家,我总是说再等等,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妈妈的去世,让我的心一下变得很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直认为自己对她的怨恨多过爱,送走她的那瞬间,我靠在邹小光的肩上嚎啕大哭,我一直信奉的坚强和淡漠,都是以妈妈的存在为基石的,她的离去让我的脆弱暴露无遗。我决心给自己和邹小光一个机会,以免有一天,我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来支撑我的手足无措。
但是见到邹小光妈妈的瞬间,我一下愣了,我认识她。十几年前,她是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家商店的售货员。我敢说她一定也认出了我,因为她也愣了一会儿,我几乎没变的容貌和右边脸上的痣出卖了我。但是她很快笑了笑说,“你就是王嘉是吧?早就让小光带你回来,这小子就是不听我的话。”
我拘谨地喊了声,“孟阿姨。”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那时爸爸妈妈吵架,妈妈一直对我说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有一次我参加完学校的文艺演出回来,路过一家商店,看见爸爸在商店门口和一个女人说话,我永远也忘不了透过商店明亮的灯光,折射着爸爸脸上温柔的表情,是那么动人,那是他在妈妈面前从来也没有过的亲切。那一瞬间我相信了妈妈的话,我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响亮地喊了一声,“爸爸。”
爸爸吃惊地转过头来,看见我愤恨的表情,我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厌恶,那种只有在妈妈面前才流露的厌恶。他顿了一会儿说,“这是孟阿姨,爸爸的北京老乡。”然后冲那个女人微笑了一下,“我女儿。”
孟阿姨长得很漂亮,声音也很好听,“是叫肖靓吧,很高兴认识你。”
我掉头就走,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发现爸爸并没有追上来。后来爸爸对我解释,他那天和孟阿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在谈,并且希望我不要学妈妈,对他的事情胡乱猜疑,更不要对妈妈乱说,以免引起新的战争。我冷冷地说,“那你就不要做让我们猜疑的事情。”
很多年后我回想,爸爸其实并没有做过不得体的事情。可能是孟阿姨的完美形象像一个参照物,比较出了妈妈的粗俗,而这些,让我发慌,让我害怕,担心失去爸爸,所以我才变得像妈妈一样,在爸爸眼里变得讨厌。而他的举止,又让我把内心的惊恐演变成了仇恨,记在了所谓的“另外的女人”,尤其是孟阿姨的头上。
后来。当爸爸提出和妈妈离婚时,我去了孟阿姨上班的商店,谩骂她,说她不要脸,勾引我爸爸,仅仅是因为我只见过爸爸和她在一起过。我的举动也不在于辱骂她,而是希望爸爸因为我的过激行为,打消坚决和妈妈离婚的念头。事实上,后来的成长岁月里,孟阿姨当年如白纸一样的惨白脸色,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越来越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无知残忍,和她的无辜。
爸爸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们,他并没有像我和妈妈想象的那样迎娶寡居的孟阿姨,而是去了广州,娶妻生子,除了付给我抚养费,很少和我联系。
我随了妈妈的姓,改名叫王嘉,想不到我爱上的居然是孟阿姨的儿子!也许小光并不知道我对孟阿姨的伤害,但是我该怎么样来面对她?面对我的愧疚?
虽然我和孟阿姨都极力装得若无其事,但是我猜她的内心也像我一样,无时无刻不回到那难堪屈辱的回忆里去,尤其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有一次邹小光说话口无遮拦,乱开玩笑,我很生气,她在一旁说,“小光纯粹是无心的。凡事要看动机,他本性纯良,你不要多想了。”
换了别人,这是最好不过的开导话,也很有道理,但是在我听来,却如坐针毡,我仿佛听到她在说,“你有什么资格生他的气,你是个心机重,极阴险的坏女孩。”那时她的恬淡微笑在我看来,也成了老谋深算的标志。我甚至怀疑,她现在不动声色,是不是为了等待时机,像当年我对待她一样,在关键时候给我重重一击?
我拐弯抹角地问邹小光知不知道那件事情,他似乎并不知晓,那年冬天他们就搬家到了北京。邹小光问我想不想知道为什么突然搬家了?他说孟阿姨商店里的经理,对她一直很照顾,很尊重,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轻薄孟阿姨。有一天黄昏,小光放学回来,那个经理刚要走,孟阿姨哭着说要去告他,经理冷笑说,“谁会相信你的话?你能勾引别人,就不会勾引我?”
我打了个冷战,那一刻,我才明白,孟阿姨的遭遇并不像我安慰自己的那样,她遭遇的耻辱,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三
为了摆脱过去,我主动向邹小光提出了分手。他坚决不同意,一个劲地追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爱他了,他不相信,还说孟阿姨也鼓励他要坚持到底,我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换了我是孟阿姨,一定恨死了我,所以我除了逃脱,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孟阿姨发生了意外,她在骑自行车时,被疾驶而来的一辆卡车刮倒在地,不幸的是,她跌倒时,头撞在了路边的台阶上。
三天以后,孟阿姨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那三天,我陪着邹小光守在医院里,望着孟阿姨因为昏迷而愈发苍老的面,我暗暗祈祷她一定要醒来,即使她对我怀有深刻的仇恨,我也一定要做她的儿媳妇,用孝心赎我的过错。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孟阿姨苏醒过来的时候,她居然失忆了。不要说我,连邹小光她也不认识,更不用说从前的事情。我心里既难过又有点窃喜,失忆对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寂寞的老人来说非常不幸,但是它却能帮助我摆脱内心里的一切障碍,从此像女儿一样对待她,和她相亲相爱,又是多么美好!
我真正走进了邹小光的家庭。每天下班后,帮着孟阿姨精心准备饭菜,然后陪她说话。她没有过去,我就给她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我的童年的苦痛和折磨。她非常认真地听,在讲到对孟阿姨的悔恨时,我哭了,她也哭了。她说:“孩子,如果以前我就认识你多好,我会像亲妈妈一样,不让你受那么多的煎熬。”我趴在她的腿上,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轻松。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厚爱,让她用这种方式来忘却我们之间的芥蒂,尽管医生告诉我,她随时都有可能恢复过来,但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我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临,也许明天,也许一辈子。
深秋的一天,我和邹小光走进了结婚礼堂,孟阿姨笑得那么高兴,流出了激动的眼泪。
婚后,我们像真正的母女。周末,手挽手一起去超市购物,她帮我编织最美最时尚的毛衣,我为她订做漂亮的旗袍慢慢我彻底从过去的记忆里摆脱了出来。
很偶然的一次,我把一些资料忘在了家里,回家去取。刚要走,她回来了,一边走一边接电话,声音很大,“你好好想想,那么重要的密码怎么会忘呢?真是,你等等,我帮你想想,应该是9812131,对,就是它,是你孙女的生日,后来加上了一个1。”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急又快地说:“对,我没有失忆,我一点也没忘,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刚才我是情急之下才暴露了,千万不要对小光和王嘉说啊!”
我猜和她通话的是小光的大舅舅,大概不放心密码的事,她又很快出门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脸上流满了眼泪,也许在婆婆心里,在邹小光领我进家门时已经彻底原谅我了,但是她知道我为了那件事,一直生活在重重心结里,所以她才借了后来的交通事故,用失忆来帮我化解。
直到现在,婆婆还一直生活在“失忆”里。我打算找个机会,让她“恢复”过来——我们要握牢的,是不需要任何掩饰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