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素英骑车路过北环路，与一个少年差点撞上。少年惊慌地解释：“对不起阿姨，我要迟到了。”这是个上学的中学生，因为怕迟到而闯红灯。素英吃惊地望着他远去，忘了自己赶路……
这一整天，素英像丢了魂。
下班回到家中，她翻出全家的照片端详。儿子晓光放学回来，奇怪地问道：“妈妈，你怎么不做饭呀?”自从爸爸去世，妈妈时不时对着照片出神。素英摸摸儿子的头，赶紧去做饭了。
但素英的心里很不平静，她有一个顽固的念头，那个在北环路碰到的少年，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晓光不是。这些年来，素英越来越发现，在晓光身上找不到她和丈夫的任何影子。丈夫生前也曾说过，我们和儿子之间差距怎么这么大。今天她碰上那个陌生少年，差点叫出来：儿子，你才是我们的儿子。
那个少年长得太像自己了。最令素英震惊的是，少年的左耳下，有一块淡红色的斑，而丈夫的这个部位就有这么一块东西。天下有这样双重的巧合吗?
素英坐卧难安。第二天一早她就到了北环路，在那个路口等。果然见那个少年走过。她跟着少年，看他进了第五中学。下午她又早早到第五中学门外守着。终于看到少年出来了，她忙迎上前去，把少年拉到一边，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少年说自己叫杨小田，住在不远处的阳光小区。素英拿出一张照片，叫小田给他父母看看，并留了一个电话号码。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素英傍晚刚回到家，电话来了，小田的父亲急切地说：“你们住哪里?我们来看看你们……”
谜底，就这样突然被揭开了。十七年前，素英和小田的妈妈在同一个医院生产，医院将两个初生婴儿搞错，造成了对换。
两个女人分别抱住亲生儿子，喜泪狂流。
二
事情是搞清楚了，但接下来怎么办?
那天相互认了亲后，两个孩子并没有立即对换。毕竟，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小田的父亲杨山和母亲姚丽说，暂时先让他们这么过着，慢慢适应吧。素英恨不得让小田立即来到身边，可是人家这么说，她也不好反对。
小田跟着爸妈走了。素英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响，是晓光在摔门。她忙推门进去，问晓光怎么啦。晓光闷沉沉地说：“你们当初怎么搞的，连谁是自己儿子都弄不清吗?”素英叹口气说：“这是医院的责任，当时生下的孩子都放在一个地方，编了号的，也不知怎么的，把你和小田的号给弄错了。”“医院弄错了，你们四个大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吗?”“刚出生的孩子，眉眼都差不多的。”
打这以后，晓光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放学回家，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素英内心歉疚，总觉得自己欠了孩子。过了几天，她给杨山打电话，提议说：“还是让两个孩子调换吧。”
素英带着晓光去杨家。进门以后，小田把晓光拉到了他的房间里，三个大人坐在客厅闲聊。一会儿素英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就让晓光住下，叫小田跟我走吧。”
姚丽起身敲门，却没一点动静。姚丽叫道：“小田，快点开门。”然而门还是没开。
杨山和姚丽面面相觑，只好对素英说：“这俩孩子，这么要好，八成是想在一起住几天吧。”素英也点点头：“那就让他们哥俩玩几天。”
但素英心里，隐隐开始不安。回到家，她顿时觉得冷清极了。自从丈夫去世，素英一直和晓光相依为命。不过一想到马上可以接回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又觉得生活有了希望。
素英耐心等了足有一个月，那边都没有动静。她给杨家打电话，接电话的不是杨山就是姚丽，他们每次总说小田在写作业，或者就说他出去了。最后一次是晓光接的电话，开口就说：“妈妈，你再等等吧，小田还要住一段时间。”
素英直接找到了杨家。刚到门口，听得屋子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但当她一进去，小田立即要进房间。
“小田，你等一等。”素英叫道，“我今天是特地来接你的，跟妈妈回家吧。”“回家?哪里的家?”“回咱们自己家呀。”“我的家就在这里。”小田一屁股坐下来，闷着头不吭声了。
素英一时不知所措。倒是杨山和姚丽打圆场了，劝小田说：“今天你就过去吧。如果你想我们了，随时可以过来玩。”小田推托不过，只好跟着素英走。
三
第二天早上，素英早早起床，做好了白米粥。但小田摇摇头，说他从来没喝过粥。“那你早上吃什么?”“外面吃。”素英一听，给了小田十块钱。
傍晚小田放学回来，说上午饿扁了肚子，因为只吃了一个汉堡包。素英不解地问：“为啥不多买几个馒头?”小田却摇摇头：“我不吃馒头。我早上一直是两个汉堡，外加一杯牛奶。”
一顿早饭就要二十块，天天如此，这怎么可能呢。素英提醒说，经常吃汉堡不好，营养不均衡。谁知小田脱口而出：“晓光在这里天天喝粥，你瞧他那身子，有肉吗?”素英一惊，顿时意识到，尴尬的日子来了。她并无固定工作，摆过摊，也替人家当过保姆，现在在一家医院当清洁工，工资也就千把块，儿子说的生活要求，她肯定满足不了。素英硬着头皮说：“小田，妈妈收入不高，你体谅一些……”
刚说到这，小田就打断了她：“没什么，反正爸爸妈妈会给我的。”“爸爸妈妈?”“就是。我刚才放了学，先到那边去了，他们给了我五百块钱，以后早餐钱你不用给我。”
小田话语不多，可一旦张口，句句伤人。吃饭的时候，他总说，我妈妈学过厨艺，做出的菜真好吃;喝茶的时候，他会说，我家的茶叶都是别人送给我爸的，好的要几千块一斤;晚上做作业，他拍拍狭小的写字台说，我家那个写字台才大呢，跟老爸的经理桌一样气派……
有一次素英生气地打断他说：“你的家，现在就是这里。”小田先是一愣，随即再不作声了。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这期间小田虽常常跑到杨家去，但从没在那里过夜。暑假到了，小田说想去参加一个跆拳道培训班，时间为一个月。“多少钱?”素英问道。小田头也没抬：“四千。”
“四……千块?”素英吃惊地喊出来，“一个月，就要四千呀?”“那是全封闭的，除了学费，还有生活费。”“那也太贵了。”“你以为这种地方是穷光蛋去的吗?”小田气呼呼地白她一眼，“我又没向你要钱。你除了喊贵呀贵，还有啥办法呢。告诉你，我爸早就替我交了钱，报过名了。”说完拉开门就走了。
当天晚上小田没有回来。晓光给素英打电话说，小田住在他们家了。“你是不是骂小田了?”“没有。”“可他到这里对着我们哭，说不愿意回去了。”
四
时间一天天过去，素英时不时打个电话问问小田的情况。电话基本都是杨山和姚丽接的。小田有手机，但素英不敢打给他，因为即使通了，小田也会闷不吭声。
眼看年关将近了，素英觉得必须有所表示。她去了一趟杨家，准备带小田到商厦去买几件衣服。可是一进门，却发现全家人正兴致勃勃地试穿衣物，客厅里堆满了各种衣服鞋子。姚丽一拍手说：“来得正好，本来我们就要通知你，快来试一下衣服。”原来这些衣服都是杨山在客户那里订做的，不仅全家每人几套，连素英都有份。素英想推托，小田瞟她一眼说：“叫你穿你就穿，又不要花你的钱。”这话像锥子般扎在素英心头，她连忙找个借口离开了。跑到外面，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没想到，她刚回到家，小田也随后跟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堆东西，进屋一放，说了声：“这是爸妈特意买给你的，他们叫我送来。”说完就要走。素英叫住他，问道：“你啥时候回家来?”“我不回来了。”“为什么?”“我的家在那边，我从小就在那里的，为什么现在叫我过来?”“可你是我生的，是我的亲儿子呀。”“谁叫我从小在他们家呢?”小田涨红了脸，表情很悲愤。
素英恳求地说：“你回来，妈妈以后补偿你。”
“你补得了吗?他们能给我的，你能给吗?”这句话击中了素英的软肋。人家杨山是个企业老板，家产大得吓人，她怎么跟人家比?
小田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好像亲娘要绑架他似的。
半年过去了。晓光和小田已经18岁。晓光的户口早已迁了过去，而小田的户口却仍留在杨家。素英几次跟杨山和姚丽交涉，他们的态度很暧昧，总说要听孩子的。素英知道，杨山和姚丽是在敷衍她，他们也不愿让小田回家。
杨家想要两个儿子，这也太狠了吧?素英不再犹犹豫豫，多次激动地找上门去，要拉小田回来，小田不肯来，素英就拉着晓光说：“既然不想交换，那你跟我回去。”晓光挣脱着说：“这不关我的事了，我已经过来了，怎么还叫我回去。”晓光来杨家半年多，早已经不是原来土里土气的晓光了。
素英后悔呀，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她当初就不主动找小田了，为了寻找亲生儿子，现在却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而不久后的一件事，更是雪上加霜。那天素英接到***电话，说她的儿子跟人打架，现在在***，叫她去领人。素英急匆匆赶去，小田和晓光两人都在。办案**告诉她，由于他们打伤了人，估计要被拘留了。
“啊，拘留?”素英吓得哭了起来，此时杨山和姚丽赶来了。杨山单独找到所长聊了一会儿，所长马上就放小田和晓光回家了。
走出***，素英忍不住问杨山：“刚才那个**还说他们有可能被拘留，现在怎么样了?”小田猛地抬起头，气哼哼地说：“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来一百个，有个屁用。我爸妈一来，不就没事了吗?”
事后她才得知，杨山出了一大笔钱，当场免掉了两个儿子的处罚。
素英终于明白，她要跟杨家争儿子，根本就是鸡蛋碰石头……
五
素英心力交瘁，一下子像老了十岁。这天她一大早在医院的走廊里拖地板，忽然眼前一黑，咕咚一下倒了下去。
“阿姨，阿姨，你醒醒。”昏昏沉沉间，素英听到有人在呼唤。睁开眼睛，面前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焦急地摇晃着她。女孩关心地问，“阿姨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坐一会儿，我帮你拖地板吧。”
素英认得这个女孩，是一个病员。医生说她得的是尿毒症，父母是外来打工人员，他们把女孩送到这里，就双双服毒自杀了。现在小女孩孤零零地住在医院。
出于同情，素英送过女孩一些东西。每天她早早到医院搞卫生，总看见女孩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子边，傻傻地张望。
素英强撑着继续拖地。忽然间，东边一个病房里传来一阵哭声，一个病人被推出，上面盖了白布。后面跟着痛哭不已的亲人。
素英瞧见小女孩呆呆的目光，心里一痛，忙说：“别怕，这是老人了，没办法治了。”女孩脸上并没有恐惧，却说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我一点也不怕死。我要是死了，就去找爸爸妈妈。”“什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阿姨，我知道我的病，爸爸妈妈送我来的那天，我就听到医生跟他们说，这个病要很多钱。我爸爸就说，那只有死了。”
“孩子，你会好起来的……”素英的喉头，像被什么塞住了。
当天正是端午节。素英向医生提出，带女孩到家里去，让她过一个快乐的端午节。女孩高高兴兴跟着素英来了。素英包了饺子，还烧了一条大黄鱼。女孩吃得津津有味。夜里，素英就让她睡在小田的床上。
半夜时分，素英忽然听到女孩在哭着叫妈妈，她连忙跑过去，摇醒正在做梦的女孩。看着她哭泣的可怜样，素英的心被深深刺痛着。
第二天早上，素英带着女孩回到医院。素英进了医生办公室，听得主治医生在说，必须尽快将这个女孩推出去，这种包袱医院没义务背。两个助手则认为，这样做太不人道。“什么叫人道?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如果对病人都免费服务，那还不得倒闭?”主治医生发火了。他说院领导已经决定，今天就将女孩送到福利院去。
“千万别这样。”素英连忙劝道，“如果不替她继续治疗，她会没命的。”医生瞟了她一眼，不满地说：“我们知道你同情她，也关怀她。但你不是她的家长，也没有这个能力替她负责呀。”
就这样，女孩被送往福利院。
素英很牵挂这个女孩，但由于自己杂事多，一直也没抽出时间去看望她。等她过了两个星期再去，心一下子揪紧了，女孩已经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娇嫩的生命正走向死亡。女孩有点神思恍惚，见到素英，突然叫了几声妈妈。素英一把抱住她，泪如泉涌。
“孩子，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六
素英匆匆向杨家跑去。见到杨山后，她开口就说：“能不能借我一笔钱?”
杨山爽快地说：“当然可以，你想借多少?”
杨山心想她顶多也就借个一万两万吧。撑死了也不会借十万吧。
“五十万。”素英说。
客厅坐着的杨山夫妻，一齐瞪大眼睛。连躲到房间里去的晓光和小田，也吃惊地跑了出来。
“你怎么要借这么多，难道想买房子?”姚丽问道。素英所住的是一楼的房子，冬冷夏热，而且又狭窄又潮湿。如果她想换个好点的住房，应当帮这个忙。但是素英不置可否，只直直地说：“我有急用。如果你们愿意借，请马上先给我十万。”
素英已经跟医院联系过了，医生提出，除非先交十万元。素英把女孩送到医院，她必须连夜把钱补齐，女孩才能继续待在医院里。
素英的行为举止太古怪了，杨山全家都生了疑。晓光抢先问道：“妈妈，你不会去炒股吧?”“不炒股。”“那你……是不是做传销?”“不，我不做。”
最后小田吭声了，他冷冷地问：“你是不是去放高利贷，现在有些人，向亲朋好友借了钱，拿出去放高利贷，从中牟利……”
素英有点急了，“我只是想借钱，怎么用是我的事。”“我们是关心你，你突然要借这么大笔钱，要是不好好用，赔了或者给人骗掉，将来拿什么还?”小田的声音也高起来。
素英咬了咬牙，说：“我已经想好怎么还钱了，你们不用害怕我还不了。”话说到这份上了，姚丽只好对杨山说，那就给她十万吧。
拿了十万现金，素英立即奔往医院。医生马上给女孩实施全身透析，大换血。并积极查找有关信息，联系换肾事宜……
当她筋疲力尽地走到大厅里，被小田和晓光挡住了去路。他们生气地问她，拿这些钱，原来就为了给一个陌生的女孩治病?这个女孩是你什么人?素英瞪了他们一眼说：“这个你们别管，是我的事。”小田愤怒地说道：“我们不是管那个女孩，是担心你，花掉这些钱，怎么还给我爸爸?”“你们的意思，怕我会赖账?”
两个孩子不吭声。
“那好，今天晚上你们在家等我。我会来跟你们签个协议。”“什么协议?”“还钱协议。”
晚上素英去了杨家。把一张纸放在茶几上。杨山拿起一看，顿时觉得很惊讶。上面写着，我愿意将儿子卖给杨家，售价五十万元人民币。
“这……是什么意思?”杨山问道。
“我愿意将我的儿子卖给你们。”“你指的是小田，还是晓光?”“这没关系，反正有一个儿子是我的。我拿了五十万，从此无论晓光还是小田，完全与我无关了。”
小田和晓光听了，面面相觑。而杨山和姚丽虽还略有迟疑，但他们的神色说明，他们很高兴。
七
素英走后，小田和晓光问杨山，为什么要答应她呢，她这个要求不是很荒唐吗?杨山则笑笑说：“这不是挺好吗，她需要钱，我们给了她，解决了她的困难，从此她也不会再来盯着你们了。”对杨山来说，五十万买个清静，太值了。
素英拿到这五十万，全部打进医院的账户。她坚信有了钱做后盾，挽救女孩的命不会有问题。一般治个尿毒症也就二三十万块，她有五十万呢。
然而为时已晚，奇迹没能降临，女孩最终还是死了。临终前，女孩紧紧抓住素英的手，嘴里叫喊着：“妈妈，救救我……”素英也喊着：“孩子……”却依然感觉到女孩的手松开了。
接下来好多天，素英没有上班。又过了几天，街头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坐在四岔路口的圆形花坛上，手里抱着一个布娃娃，呆呆地坐着。
这天晓光正好骑着车从这里过，他认出这个女人。“妈妈!”晓光向她跑过去，他吃惊地发现，女人的胸襟袒开着，露出一对乳房，把右边的乳头塞在布娃娃浅浅的嘴里。她抬头望望晓光，嘴里喃喃说着：“我要个女儿，我要给女儿喂奶。”
晓光想去抓她怀里的布娃娃。她马上跳起来，向街对面跑去。晓光在后面追赶，被一辆车撞上，他倒在地上，掏出手机给小田打电话。
“小田，快点来接妈妈呀。妈妈她疯了!”“什么，你在说什么?”小田在那边急问。晓光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疯了……”
小田闻讯赶来了。晓光不顾腿部疼痛，与他一起寻找素英。终于，他们在一个垃圾堆边找到了。她就靠着垃圾堆坐着，手里捧着布娃娃，袒露的前胸，赤裸裸地暴露着那对乳房。
小田和晓光抱着她，号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