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依旧改不了还没进大门就开始喊的毛病。
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嫌我老远就开始喊,每次都慈祥地摸摸我的头笑着说:“等我死了你再站大门口喊,到时候可得大点声儿,不然我可听不见喽。”
每当这时,大姑二姑她们就会不高兴地数落爷爷,说他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爷爷也不在乎,总是笑着说早晚有那一天,然后大姑二姑就更不高兴了。
当然,我也从来没听过他的话,这么多年,这个习惯一直没改,主打一个叛逆。
二十年前,父亲跟大姑二姑和叔叔商量,从爷爷六十大寿开始,每年给爷爷过寿,爷爷说:“我爹还在呢,给我过寿,嫌我活的年岁长了啊?不过!”
十年前,父亲跟大姑二姑和叔叔商量,从爷爷七十大寿开始,每年给爷爷过寿。爷爷说:“我爹刚死了没几年,九泉坟还没上呢,给我过寿,嫌我活年岁长了啊?不过!”
两年前,父亲跟大姑二姑和叔叔商量着从爷爷八十大寿开始,每年给爷爷过寿。爷爷说:“不过!”
大姑说:“你爱过不过,你不过,我们过。”
二姑说:“再不过没机会了啊,过一个少一个了。”
爷爷妥协了。
然后一家人集结,老的少的堆起来三十几口子人,热热闹闹地给爷爷过了八十大寿,爷爷也高兴,开心地接受着儿孙们的祝福。
吃饱了,喝足了,继续嘴硬,嫌铺张浪费。
去年,全国放开疫情,各种阳。
我是第一个阳完的,其他人全部在阳性进行中。可怜的爷爷,八十一岁生日,就俺爷孙俩,炖了个排骨,算是过了。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在眼前的因为怕把爷爷传染了都没敢去。
所有人都把钱给我了,让我转交爷爷。
当我把一沓子现金放在爷爷面前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鬼鬼祟祟地把钱藏起来以后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从大到小数落个遍。最后说赚钱不容易,回不来就回不来呗,给啥钱啊,我又不缺钱,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我知道,这才是爷爷的心里话,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但是真心的愿家人安康。
今年,一家人又聚在一起,给爷爷过八十二岁生日,阖家,却不甚欢乐。
爷爷病了,肿瘤,晚期。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跟他说的是肺炎,过几天就好了。
偷偷地给他做了次化疗,昏迷不醒三天三夜,一家人吓得放弃了,协商后选择中药保守治疗。八十多的身体,经不起那种折腾了。
酒席宴上,爷爷容光焕发,时不时地还逗逗我三个月大的姑娘,一点儿都不像得了大病的人。一家人都很默契,没有一个人提起爷爷的病,也算其乐融融。
看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的爷爷,所有人都知道他需要的是陪伴,但是为了生活的重担,又不得不各自奔波。
晚上,都回去了,小院里,只剩我们爷孙俩,喝茶聊天。
爷爷是个文化人,识文解字,年轻时做过老师,当时就是村里指定几个认字的人当老师,也没有编制,更别提退休金了,我老替他鸣不平,十几年的老师白干了,他自己倒是没当回事儿。
人家正常跟老人聊天都是家长里短地聊,我俩却是从三国水浒到西游聊斋。有时候还会为了不同的见解挣个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最后不得不换个话题,继续犟。
爷爷有很多书,我喜欢看书就是受他的熏陶,现在我家里的书比他的都多了。
记得上学的时候,每年寒假,我都在爷爷家睡。
吃过晚饭就钻被窝看书,爷爷把炕烧热后泡一壶茶也开始看书。爷孙俩看累了就睡,通常睡个两三个小时就醒了,炕太热,晚上必须起来喝水。
然后我就让爷爷再泡壶茶,继续看书。每每这时,爷爷都说:“你要上学有这个劲头儿,清华北大得随便你挑。”
我不爱上学,爷爷是知道的,跟父亲不一样,他从来不管我,总是说认字就行,学多了累得不长个儿。
这也成了我反驳父亲的话,当然,没少挨揍。不敢跟爷爷造次,就知道拿我撒气。
每次聊到最后,水也喝够了,爷爷就会从柜子里扒拉出我们的家谱。然后一代一代跟我讲,从我们能追溯到的在清朝做官的老祖宗开始,一直讲到我的儿子,这是爷爷的保留节目。
这次没例外,又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讲完了爷爷郑重其事地跟我说:“等我死了,这个活儿就是你的了,咱家的这个家谱难得这么完整,别丢了,得传下去。”
若放在以前,我肯定是毫不在乎地满口答应,但这次不同,看着枯瘦如柴的爷爷,有好多好多的话,堵在喉咙,不敢说出来,只是淡淡地说:“我才不干,麻烦,等你重孙子成了家,传给他吧。”
“嗯……也行,再过二十年,我得一百多岁了吧?那不活成老鳖了?嘿嘿,活不了喽,有今天没明天喽。”说完冲我神秘地笑了一下,转身去了里屋。
一会儿工夫抱着个小柜子出来了,柜子好像挺重的样子,爷爷走路都有些蹒跚。
这小柜子我印象太深了,这是奶奶的,小时候我总能从里面翻出糖果和饼干——奶奶藏东西的本领可真是不咋地。
自从奶奶去世后我就没再见过,以为给奶奶陪葬了,没想到是爷爷藏了起来。
爷爷一边打开柜子一边说:“来,给你看看爷爷的家当。”
我心想爷爷这十几年都不干活了,没有经济来源,就是每个月村里补助的百八十块钱,然后就是儿孙们逢年过节给个三百五百的,能有什么家当,笑着说:“你那点儿家当,可别拿出来丢人了。”
爷爷笑了笑没说话。
打开柜子,把一沓一沓的现金和几个存折摆在了我面前。然后把旁边的一个小笔记本递给我。
我打开笔记本:
2008年端午,大闺女,200;二闺女200……
2009年中秋,大儿子,300;小儿子,300……
……
2022年春节,孙子,600;外甥600……
每一笔钱写着什么时间谁给的,然后什么时候花了多少也记得清清楚楚。我强忍泪水,点上一颗烟,咳嗽两声,假装被烟呛到,说:“你记这干啥,等赚了钱还我们啊?”
爷爷没接我话说:“现金总共两万两千八百块,五个存折,里面还有五万多,一共八万块钱。”边说边写了个数,“这是密码,都一样,等我死了,你就去提出来给你爸,让他看着安排就行了。”
“干啥?交代后事啊?早点了,要不你先给我个万八千儿花花,正好最近手头有点紧。”我不敢接他的话茬。
“想得美,不给,我还没死你们就门儿都没有。”说完,啪的一下关上柜子包着去里屋了。
“我回家睡觉了啊爷爷,明天一早走。”我喊道,我不敢再待下去了,至少此刻,不敢再面对爷爷了。
我至爱的爷爷,一个耄耋老人,把儿孙们给他的钱全部攒起来,待百年以后再留给儿孙,仅此一样,就足以使我泪崩。更何况还在有意无意地交代着后事。
没等他回来,我就起身逃了。
回到家,父母都睡了,正好,也不用跟他们多说什么,免得他们担心。
辗转反侧一夜,几乎没睡。
翌日清晨。
知道我爱吃他腌的咸菜的爷爷,早早地就给我送来了一大兜。载着满满的一车来自父母和爷爷的爱和关心,万般不舍地、无奈地,踏上了离家的路。
“我走了啊爷爷,再见。”三十多年了,我第一次跟爷爷说再见,以前都是打个招呼就走,从没说过再见。这一次,我很认真地说了再见,因为再见,真的是个未知了。
“走吧,路上慢点儿。”后视镜里,爷爷坐在朝阳里笑着冲我挥手。
爷爷笑得很温暖,像朝阳,我也笑了,只是笑着笑着,便泪流满面……
——END——
#乡土散文#
作者简介
急眼的家雀儿,城市打工人,好阅读,假装自己是个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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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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