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流露·催泪美文(三篇):席慕蓉、迟子建、刘醒龙

发布者:独自等待 2023-2-24 17:29

席慕蓉:从此和你永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先或者暂时转过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将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的,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

就像那天下午,我挥手离开那扇小红门时一样。小红门后面有个小院子,小院子后面有扇绿色的窗户。我走的时候,窗户是打开的,里面是外婆的卧室,外婆坐在床上,面对着窗户,面对着院子,面对着红门,是在大声地哭着的。因为红门外面走远了的是她疼爱了二十年的外孙女,终于也要象别人一样出国留学了的外孙女。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婆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只记得,在我把小红门从身后带上时,打开的窗户后面,外婆脸上的泪水正在不断地流下来。

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这样地激动,心里不免觉得很难过。尽管在告别前,祖孙二人如何地强颜欢笑,但在那一刹那来临的时候,平日那样坚强的外婆终于崩溃了。而我得羞耻地承认,在那时,我心中虽也满含着离别的痛苦,但能“出国”的兴奋仍然是存在着的。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我流的泪没有老人家流的多,也才使我能在带上小红门以前,还能挥手向窗户后面笑一笑。虽然我也两眼酸热地走出巷口,但是,在踏上公共汽车后,车子一发动,我吸一口气,又能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了。而且,我想,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反正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而且,我想,我走时,弟弟正站在外婆的身后,有弟弟在,外婆不会哭很久的。外婆真的没有哭很久,那个夏天以后又过了一个夏天,离第三个夏天还很远很远的时候。外婆就走了。

家里的人并没有告诉我这个消息。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大概正是十二月初旬左右,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照例去教华侨子弟学校。那天我到得比较早,学生们还没来,方桌上摆着一叠国内报纸的航空版,我就坐下来慢慢地翻着。好像就在第二张报纸的副刊上,看到一则短文.一瞥之下,最先看到的是外祖父的名字,我最初以为是说起他生前的事迹的,可是,再仔细一看标题,竟是史秉鳞先生写的:“敬挽乐景涛先生德配宝光濂公主。”

而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手脚忽然间异常的冰冷,而我才明白,为什么分别的那一天,老人家是那样地激动了。难道她已经预感到,小红门一关上的时候,就是永别的时候吗?而这次,轮到我在一个异国的黄昏里,无限懊悔地放声大哭起来了。

迟子建:灯祭

父亲在世时,每逢过年我就会得到一盏灯。那灯是不寻常的。

从门外的雪地上捡回一个罐头瓶,然后将一瓢滚热的开水倒进瓶里,“啪”的一声,瓶底均匀地落下来,灯罩便诞生了。赶紧用废棉花将灯罩擦得亮亮的,亮到能看清瓶中央飞旋的灰尘为止。灯的底座是圆形的,木制,有花纹,面积比灯罩要大上一圈,沿边缘对称地钻两个眼,将铁丝从一只眼穿过去,然后沿着底座的直径爬行,再扎入另一个眼中,铁丝在手的牵引下像眼镜蛇一样摇摆着身子朝上伸展,两个端头一旦汇合扭结在一起,灯座便大功告成了。那时候从底座中心再钉透一根钉子,把半截红烛固定在钉子上。待到夜幕降临时,轻轻捧起灯罩,“嚓”地点燃蜡烛,敛声屏气地落下灯罩,你提着这盏灯就觉得无限风光了。

父亲给我做这盏灯总要花上很多功夫。就说做灯罩,他总要捡回五六个瓶子才能做成一个。不是把瓶子全炸碎了,就是瓶子安然无恙地保持原状,再不就是炸成功了,一看却是一只猪肉罐头瓶子,怎么擦都浑浊,只好弃了。

尽管如此,除夕夜父亲总能让我提上一盏称心如意的灯。没有月亮的除夕里,这盏灯就是月亮了。我怀揣着一盒火柴提着灯走东家串西家,每到一家都将灯吹灭,听人家夸几句这灯看着有多好,然后再心满意足地擦根火柴点燃灯去另一家。每每转回到家里时,蜡烛烧得只剩下一汪油了。

那时父亲会笑吟吟地问:“把那些光全折腾没了吧?”

“全给丢在路上了。”我说,“剩下最亮的光赶紧提回家来了。”

“还真顾家啊。”父亲打趣着我去看那盏灯。那汪蜡烛油上斜着一束蓬勃芬芳的光,的确是亮丽至极。将死的光芒总是灿烂夺目的。

过年要让家里里外外都是光明。所以不仅我手中有灯,院子里也是有灯的。院子中的灯有高有低。高高在上的灯是红灯,它被挂在灯笼杆的顶端,灯笼穗长长的,风一吹,刷刷响。低处的灯是冰灯,冰灯放在窗台上,放在大门口的木墩上,冰灯能照亮它周围的一些景色,所以除夕夜藏猫猫要离冰灯远远的。无论是高出屋脊的红灯还是安闲地坐在低处的冰灯,都让人觉得温暖。但不管它们多么动人,也不如父亲送给我的灯美丽。

因为有了年,就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而因为有了父亲,年也就显得有声有色;而如果又有了父亲送我的灯,年则妖娆迷人了。

年一过去后,新衣服就脱下来了,灯也收了,院子里黑漆漆的,那时候我就会望着窗外的雪花发怔,心想:原来一年之中只有几天好日子啊。人为了那几天充满光明的好日子,就要整整辛苦一年。唉。

我一年年地长大了,父亲不再送灯给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提着灯串来串去的小孩子了。我开始在灯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里照例要在高处挂起红灯,在低处摆上冰灯。

然而父亲没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亲去世的当年我们没有点灯。别人家的院子灯火辉煌,我们家却黑漆漆的。我坐在暗处想:点灯的时候父亲还不回来,看来他是迷了路了。我多想提着父亲送我的灯到路上接他回来啊。爸爸,回家的路这么难找啊?

从此之后虽然照例要过年,但是我再也没有接受灯的那种福气了。

一进腊月,家里就忙年了。姐姐会来信叙说年忙到什么地步了,比如说被子拆洗完了,年干粮也蒸完了,各种吃食采买得差不多了,然后催我早点回家过节。所以,不管我身在西安、北京还是哈尔滨,总是千里迢迢地冒着严寒朝家奔,当然今年也不例外。

腊月廿六我赶回家中,母亲知道这个日子我会回去的。因为腊月廿七我们姐弟要请父亲回家过年。

我们就去看父亲了。给他献过烟和酒,又烧(捎)了些钱,已经成家立业的弟弟就叩头对父亲说:

“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今年过年去儿子家吧,我家住在——”

弟弟把他家的住址门牌号重复了几遍,怕他记不住。我又补充说:“离综合商场很近。”父亲生前喜欢到综合商场买皮蛋来下酒,那地方想必他是不会忘的。

父亲的房子上落着雪,周围都是雪,还有树,有时从树林深处传来鸟鸣。太阳极端明亮。

我们一边召唤着父亲回家过年一边离开墓地。因为母亲住在姐姐家,所以我们都到姐姐家来了。我们都喜欢姐姐家的孩子小虎,他刚过周岁,已经会走路了,非常漂亮。

一进门母亲就抱着小虎从里屋出来了。我点着小虎的脑门说:“把你姥爷领回来过年了。”

小虎乐了,他一乐大家也乐了。

当夜小虎哭个不休。该到睡觉的时辰了,他就是不睡。母亲关了灯,千般万般地哄,他却仍然嘹亮地哭着。直到天亮时,他才稍稍老实起来。

姐夫说:“可能咱爸跟到这儿来了,夜里稀罕小虎了。”

说得跟真事似的,我们都信了。

父亲没有看过他的外孙,而他生前又是极端喜欢孩子的。我们从墓地回来,纷纷到了姐姐家,他怎么会路过女儿的家门而不入呢?而他一进门就看见了小虎,当然更舍不得离开了。

母亲决定把父亲送到弟弟家去。

早饭后,母亲穿戴好后推起自行车,对父亲说:“孩子也稀罕过了,跟我到儿子家去过年吧。”

母亲哄孩子一般地说:“慢慢跟着走,街上热闹,可别东看西看的,把你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心想:这回母亲要把父亲丢了,一定是丢到街上的酒馆了。

母亲把父亲送走的当夜小虎果然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早晨起来他把屋子挨个走了一遍,咕噜着一双黑莹莹的眼睛东看西看的,仿佛在找什么,小虎是不是在想:姥爷到哪儿去了?

初三过后,父亲要被送回去了。我愿意请他回来,而永远不希望送他回去。天那么冷,他又有风湿病,一个人朝回走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正月十五到了。这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八年前,一个落雪的黄昏,我降临人世了。那时窗外还没有挂灯,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父亲便送我一乳名:迎灯。没想到我迎来了千盏万盏灯,却再也迎不来幼时父亲送给我的那盏灯了。

走在冷寂的大街上,忽然发现一个苍老的卖灯人。那灯是六角形的,用玻璃做成的,玻璃上还贴着“福”字。我立刻想到了父亲,正月十五这一天,父亲的院子该有一盏灯的。

我买下了一盏灯。天将黑时,将它送到了父亲的墓地。“嚓”地划根火柴,周围的夜色就颤动了一下,父亲的房子在夜色中显得华丽醒目,凄切动人。

这是我送给父亲的第一盏灯。

那灯守着他,虽灭犹燃。

刘醒龙:抱着父亲回故乡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父亲。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

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家乡。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

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题记

抱着父亲。

我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一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飘荡。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左边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相同的稻草薄薄地遮盖着道路右边,都是为了纪念刚刚过去的收获季节。茂密的芭茅草,从高及屋檐的顶端开始,枯黄了所有的叶子,只在茎干上偶尔留一点苍翠,用来记忆狹长的叶片,如何从那个位置上生长出来。就像人们时常惶惑地盯着一棵大树,猜度自己的家族,如何在树下的老旧村落里繁衍生息。

我很清楚,自己抱过父亲次数。哪怕自己是天下最弱智的儿子,哪怕自己存心想弄错,也不会有出现差错的可能。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亲,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亲。

父亲像一朵朝云,逍遥地飘荡在我的怀里。童年时代,父亲总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当中见不上几次,刚刚迈进家门,转过身来就会消失在租住的农舍外面的梧桐树下。长大之后,遇到人生中的某个关隘苦苦难渡时,父亲一改总是用学名叫我的习惯,忽然一声声呼唤着乳名,让我的胸膛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厚。那时的父亲,则像是穿堂而过阵阵晚风,

父亲像一只圆润的家乡鱼丸,而且是在远离江畔湖乡的大山深处,在滚滚的沸水中,既不浮起,也不沉底,在水体中段舒缓徘徊的那一种。父亲曾抱怨我的刀功不力,满锅小丸子,能达到如此境界的少之又少。抱着父亲,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静是何等的性情之美。父亲像是一只丰厚的家乡包面,并且绝对是不离乌林古道两旁的敦厚人家所制。父亲用最后一个夏天,来表达对包面的怀念。那种怀念不止是如疾如醉,更近乎于偏执与狂想。好不容易弄了一碗,父亲又将所谓包面拨拉到一边,对着空荡荡的筷子生气。抱着父亲,我才想到,山里手法,山里原料,如何配制大江大湖的气韵?只有聚集各类面食之所长的家乡包面,才能抚慰父亲五十年离乡之愁。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枚五分硬币。那是小时候我们的压岁钱。父亲亲手递上的,是坚硬,是柔软,是渴望,是满足,如此种种,百般亲情,尽在其中。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颗砣砣糖。那是小时候我们从父亲的手提包里掏出来的,有甜蜜,有芬芳,更有过后长久留存的种种回甘。

父亲抱过我多少次?我当然不记得。

我出生时,父亲在大别山中一个叫黄栗树的地方,任帮助工作的工作队长。得到消息,他借了一辆自行车,用一天时间,骑行三百里山路赶回家,抱起我时,随口为我取了一个名字。这是惟一一次由父亲亲口证实的往日怀抱。父亲甚至说,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抱过我。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与天下的父亲一样,男人的本性使得父亲尽一切可能,不使自己柔软的另一面,显露在儿子面前。所谓有泪不轻弹,所谓有伤不常叹,所谓膝下有黄金,所谓不受嗟来之食,说的就是父亲一类的男人。所以,父亲不记得抱过我多少次,是因为父亲不想将女孩子才会看重的情感元素太当回事。

头顶上方的小身影还在飘荡。

我很想将她当作是一颗来自天籁的种子,如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她更像父亲在山路上骑着自行车的样子。

在父亲心里,有比怀抱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记起。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辈子都在承受父亲的责骂,能让其更有效地锤炼出一付更能够担当的肩膀。不必有太多别的想法,凭着正常的思维,就能回忆起,一名男婴,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谁会怀疑那些聚于一身的万千宠爱?

抱着父亲,我们一起走向回龙山下那个名叫郑仓的小地方。

抱着父亲,我还要送父亲走上那座没有名字的小山。

郑仓正南方向这座没有名字的小山,向来没有名字。

乡亲们说起来,对我是用“你爷爷睡的那山上”一语作为所指,意思是爷爷的归宿之所。对我堂弟,则是用“你父亲小时候睡通宵的那山上”,意思是说我那叔父尚小时夜里乘凉的地方。家乡之风情,无论是历史还是现世,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无论是山水还是草木,无论是男女还是老幼,常常用一种固定的默契,取代那些似无必要的烦琐。譬如,父亲会问,你去那山上看过没有?莽莽山岳,叠叠峰峦,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我们绝对不会弄错,父亲所说的山是哪一座!譬如父亲会问,你最近回去过没有?人生繁复,去来曲折,有情怀而日夜思念的小住之所,有愁绪而挥之不去的长留之地,只比牛毛略少一二,我们也断断不会让情感流落到别处。

小山太小,不仅不能称为峰,甚至连称其为山也觉得太过分。那山之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叫做小小山。因为要带父亲去那里,因为离开太久而缺少对家乡的默契,那地方就不能没有名字。像父亲给我取名那样,我在心里给这座小山取名为小秦岭。我将这山想象成季节中的春与秋。父亲的人生将在这座山上分成两个部分,一部称为春,一部分叫秋。称为春的这一部分有八十八年之久,叫着秋的这一部分,则是无边无际。就像故乡小路前头的田野,近处新苗茁壮,早前称作谷雨,稍后又有芒种,实实在在有利于打理田间。又如,数日之前的立冬,还有几天之后的小雪,明明白白提醒要注意正在到来的隆冬。相较远方天地苍茫,再用纪年表述,已经毫无意义!

我不敢直接用春秋称呼这小山。

春秋意义太深远!

春秋场面太宏阔!

春秋用心太伟大!

春秋用于父亲,是一种奢华,是一种冒犯。

父亲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亲前几天,父亲还在挂惦一件衣服;还在操心一点养老金;还在渴望新婚的孙媳何时为这个家族添上男性血脉;甚至还在埋怨那根离手边超过半尺的拐杖!父亲也不是没有丁点志向,在我抱起父亲的前几天,父亲还要一位老友过几天再来,一起聊一聊“十八大”;还要关心偶尔也会被某些人称为老人的长子,下一步还有什么目标。

于是我想,这小山,这小小山,一半是春,一半是秋,正好合为一个秦字,为什么不可能叫做小秦岭呢?父亲和先于父亲回到这山上的亲友与乡亲,人人都是半部春秋!

那小小身影还在盘旋,不离不弃地跟随着风,或者是我们。

小路弯弯,穿过芭茅草,又是芭茅草。

小路长长,这头是芭茅草,另一头还是芭茅草。

轻轻地走在芭茅草丛中,身边如同弥漫着父亲童年的炊烟,清清淡淡,芬芬芳芳。炊烟是饥饿的天敌,炊烟是温情的伙伴。而这些只会成为炊烟的芭茅草,同样既是父亲的天敌,又是父亲的伙伴。在父亲童年的一百种害怕中,毒蛇与马蜂排在很后的位置,传说中最令人毛骨怵然的鬼魂,亲身遇见过的莹莹鬼火都不是榜上所列的头名。被父亲视为恐怖之最的正是郑仓垸前垸后,山上山下疯长着的芭茅草。这家乡田野上最常见的植物,超越乔木,超越灌木,成为人们在倾心种植的庄稼之外,最大宗物产。八十年前的这个季节,八岁的父亲正拿着镰刀,光手光脚地在小秦岭下功夫收割芭茅草。这些植物曾经割破少年鲁班的手。父亲的手与脚也被割破了无数次。少年鲁班因此发明了锯子。父亲没机会发明锯子了。父亲惟一的疑惑是,这些作为家中柴火的植物,为什么非要生长着锯齿一样的叶片?

芭茅草很长很逶迤,叶片上的锯齿锋利依然。怀抱中的父亲很安静,亦步亦趋地由着我,没有丁点犹豫和畏葸。暖风中的芭茅草,见到久违的故人,免不了也来几样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词。此时此刻,我不晓得芭茅草与父亲再次相逢的感觉。我只清楚,芭茅草用罕有的温顺,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双腿,还有正在让我行走的小路。分明是母亲八十大寿那天,父亲拉着我的手,感觉上有些苍茫,有些温厚,更多的是不舍与留恋。

冬日初临,太阳正暖。

这时候,父亲本该在远离家乡的那颗太阳下面,眯着双眼小声地响着呼噜,晒晒自己。身边任何事情看上去与之毫无关系,然而,只要有熟悉的声音出现,父亲就会清醒过来,用第一反应拉着家人,毫无障碍地聊起台湾、钓鱼岛和航空母舰。是我双膝跪拜,双手高举,从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抱起父亲,让父亲回到更加熟悉的太阳之下。我能感觉到家乡太阳对父亲格外温馨,已经苍凉的父亲,在我的怀抱里慢慢地温暖起来。

小路还在我和父亲的脚下。

小路正在穿过父亲一直在念叨郑仓。

有与父亲一道割过芭茅草的人,在垸边叫着父亲的乳名。鞭炮声声中,我感到父亲在怀里轻轻颤动了一下。父亲一定是回答了。像那呼唤者一样,也在说,回来好,回到郑仓一切就好了!像小路旁的芭茅草记得故人,二十二户人家的郑仓,只认亲人,而不认其他。恰逢家国浩劫,时值中年的父亲逃回家乡,芭茅草掩蔽下的郑仓,像芭茅草一样掩蔽起父亲。没有人为难父亲,也没有人敢来为难父亲。那时的父亲,一定也听别人说,同时自己也说,回到郑仓,一切就好了。

随心所欲的小路,随心所欲地穿过那些新居与旧宅。

我还在抱着父亲。正如那小小身影,还在空中飞扬。

不用抬头,我也记得,前面是一片竹林。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多年之后,这竹林总是同一副模样。竹子不多也不少,不大也不小,不茂密也不稀疏。竹林是郑仓一带少有的没有生长芭茅草的地方,然而那些竹子却长得像芭茅草一样。

没有芭茅草的小路,再次落满因为收获而遗下的稻草。

父亲喜欢这样的小路。父亲还是一年四季都是赤脚的少年时,则更加喜欢,不是因为宛如铺上柔软的地毯,是因为这稻草的温软,或多或少地阻隔了地面上的冰雪寒霜。那时候的父亲,深得姑妈体恤,不管婆家有没有不满,年年冬季,都要给侄儿侄女各做一双布鞋。除此之外,父亲他们再无穿鞋的可能。一九九一年中秋节次日,父亲让我陪着走遍黄州城内的主要商店,寻找价格最贵的皮鞋。父亲亲手拎着因为价格最贵而被认作是最好的皮鞋,去了父亲的表兄家,亲手将皮鞋敬上,以感谢父亲姑妈,我的姑奶奶,当年之恩情。

接连几场秋雨,将小路洗出冬季风骨。太阳晒一晒,小路上又有了些许别的季节风情。如果是当年,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再有这样的稻草铺着,赤脚的父亲一定会冲着这小路欢天喜地。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轻一些,走得慢一些。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更轻一些,更慢一些。然而,竹林是天下最普通的竹林,也是天下最漫不经心的竹林,生得随便,长得随便,小路穿过竹林也没法不随便。

北风微微一吹,竹林就散去,将一座小山散淡地放在小路前面。

用不着问小路,也用不着问父亲,这便是那小秦岭了。

有一阵,我看不见那小小身影了,还以为她不认识小秦岭,或者不肯去往小秦岭。不待我再多想些什么,那小小身影又出现了,那样子只可能是拉在后面,与那些熟悉的竹梢小有缠绵。

父亲的小秦岭,乘过父亲童年的凉,晒过父亲童年的太阳,饿过父亲童年的饥饿,冷过父亲童年的寒冷,更盼过父亲童年对外出做工的爷爷的渴盼。小秦岭是父亲的小小高地。童年之男踮着脚或者拼命蹦跳,即便是爬上那棵少有人愿意爬着玩的松树,除了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父亲还能盼望什么呢?远处的回龙山,更远处的大崎山,这些都不在父亲期盼范围。

父亲更没有望见,在比大崎山更远的大别山深处那个名叫老鹳冲的村落。蜿蜒在老鹳冲村的小路我走过不多的几次。那时候的父亲身强体壮,父亲立下军令状,不让老鹳冲因全村人年年外出讨米要饭而继续著名。那里小路更坚硬,也更复杂。父亲在远离郑仓,却与郑仓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同样留下一次著名的伫立。是那山洪暴发的时节,村边沙河再次溃口。就在所有人只顾慌张逃命时,有人发现父亲没有逃走。父亲不是英雄,没有跳入洪水中,用身体堵塞溃口。父亲不是榜样,没有振臂高呼,让谁谁谁跟着自己冲上去。父亲打着伞,纹丝不动地站在沙堤溃口,任凭沙堤在脚下一块地崩塌。逃走人纷纷返回时,父亲还是那样站着,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溃口被堵住,父亲才说,今年不用讨米要饭了。果然,这一年,丰收的水稻,将习惯外出讨米要饭的人,尽数留了下来。

我的站在沙河边的父亲!

我的站在小秦岭上的父亲!

一个在怀抱细微的梦想!

一个在怀抱质朴的理想!

春与秋累积的小秦岭!短暂与永恒相加的小秦岭!离我们只剩下几步之遥了,怀抱中的父亲似乎贴紧了些。我不得将步履迈得比慢还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几步,父亲就会离开我的怀抱。成为一种梦幻,重新独自伫立在小秦岭上。

小路尽头的稻草很香,是那种浓得令人内心颤抖的酽香。如果它们堆在一起燃烧成一股青烟,就不仅仅为父亲所喜欢,同样会被我所喜欢。那样的青烟绕绕,野火燎燎,正是头一次与父亲一同行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情景。

同样的父亲,同样的我,那一次,父亲在这小路上,用那双大脚流星追月一样畅快地行走,快乐得可以与任何一棵小树握握手,可以与任何一只小兽打招呼,更别说突然出现在小路拐弯处的久违发小。那一次,我完完全全是个多余的人。家乡对我的反应,几乎全是一个啊字。还分不清在这惟一的啊字后面,是画上句号?还是惊叹号?或许是省略号?那一次,是我惟一见过极具少年风采的父亲。

小秦岭!郑仓!张家寨!标云岗!上巴河!

在那稍纵即逝的少年回眸里,凡目光触及所在,全属于父亲!父亲是那样贪婪!父亲是那样霸道!即使是整座田野上最难容下行人脚步的田埂,也要试着走上一走,并且总有父亲渴望发现的发现,渴望获得的获得。

如果家乡是慈母,我当然相信,那一次的父亲,正是一个成年男子为内心柔软所在寻找寄托。如果大地有怀抱,我更愿相信,那一次的父亲,正是对能使自身投入的怀抱的寻找。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寻找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深爱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

八十八年的行走,再坚硬的山坡也被踩成一条与后代同享的坦途。

一个坚强的男人,何时才会接受另一个坚强男人的拥抱?

一个父亲,何时才会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地任凭另一个父亲将其抱在怀里?

无论如何,那一次,我都不可能有抱起父亲的念头。无论父亲做什么和不做什么,也无论父亲说什么和不说什么,更遑论父亲想什么和不想什么。现在,无论如何,我也同样不可能有放弃父亲的念头。无论父亲有多重和有多轻,也无论父亲有多冷和有多热,更别说父亲有多少恩和多少情。

在我的词汇里,曾经多么喜欢大路朝天这个词。

在我的话语中,也曾如此欣赏小路总有尽头的说法。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大路朝天也好,小路总有尽头也罢,都在自己的真情实感范围之外。

一条青蛇钻进夏天的草丛,一只狐狸藏身秋天的谷堆,一只枯叶卷进冬天的寒风,一片冰雪化入春天的泥土。无需提醒,父亲肯定明白,小路像青蛇、狐狸、枯叶和冰雪那样,在我的脚下消失了。父亲对小秦岭太熟悉,即便是在千山万壑之外做噩梦时,也不会混淆,金银花在两地芳菲的差异;也不会分不出,此处花喜鹊与彼处花喜鹊鸣叫的不同。

小路起于平淡无奇,又始于平淡无奇。

没有路的小秦岭,本来就不需要路。父亲一定是这样想的,春天里采过鲜花,夏天里数过星星,秋天里摘过野果,冬天里烧过野火,这样的去处,无论什么路,都是画蛇添足的多余败笔。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发着千万年深蕴而生发的大地芬芳。父亲没有挣扎,也没有不挣扎。不知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将父亲从我的怀抱里带走。或许根本与力学无关。无人推波助澜的水,也会在小溪中流淌;无人呼风唤雨的云,也会在天边散漫。父亲的离散是逻辑中的逻辑,也是自然中的自然。说道理没有用,不说道理也没有用。

龙回大海,凤凰还巢,叶落归根,宝剑入鞘。

父亲不是云,却像流云一样飘然而去。

父亲不是风,却像东风一样独赴天涯。

我的怀抱里空了,却很宽阔。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躺过的怀抱。

我的怀抱里轻了,却很沉重。因为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躺过的怀抱。

趁着尚且能够寻觅的痕迹,我匍匐在那堆新土之上,一膝一膝,一肘一肘,从黄坵一端跪行到另一端。一只倒插的镐把从地下慢慢地拔起来,三尺长的镐把下面,留着一道通达蓝天大地的洞径,有小股青烟缓缓升起。我拿一些吃食,轻轻地放入其中。我终于有机会亲手给父亲喂食了。我也终于有机会最后一次亲手给父亲喂食。是父亲最想念的包面?还是父亲最不肯马虎的鱼丸?我不想记住,也不愿记住。有黄土涌过来,将那嘴巴一样,眼睛一样,鼻孔一样,耳廓一样,肚脐一样,心窝一样的洞径填满了。填得与漫不经心地铺陈在周边的黄土们一模一样。如果这也是路,那她就是联系父亲与他的子孙们最后的一程。

这路程一断,父亲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

这路程一断,小秦岭就化成了我们的父亲。

天地有无声响,我不在乎,因为父亲已不在乎。

人间有无伤悲,我不在乎,因为父亲已不在乎。

我只在乎,父亲轻轻离去的那一刻,自己有没有放肆,有没有轻浮,有没有无情,有没有乱了方寸。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父亲。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

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家乡。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

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此时此刻,我再次看见那小小身影了。她离我那么近,用眼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从眼前那棵大松树上飘下来的,在与松果分离的那一瞬间里,她变成一粒小小的种子,凭着风飘洒而下,像我的情思那样,轻轻化入黄土之中。她要去寻找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我只晓得,当她再次出现,一定是苍苍翠翠的茂盛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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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一首《兰州,我为你点赞》的“抗疫诗”在兰州市城关区广武门街道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的朋友圈刷屏了,这首诗记录了一线抗疫人员令人动容的瞬间,文字饱含深情。10...

    12-19

  • 一篇能把人看哭的佳作!四十年后的来信,看到最后,真的忍不住

    一篇能把人看哭的佳作!四十年后的来信,看到最后,真的忍不住

    老伙计!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我颤抖着手给你写这封信。氧气罩戴着实在不舒服,护士老催着吃药,但我还是要把这些话告诉你。四十年前的事,我都记着呢!...

    12-15

  • 散文:最感人的谎言

    散文:最感人的谎言

    陆冠京妻子爱美,且自尊心强,我常常会说谎哄她。比如她穿了一件与皮肤不是很配的新衣服,我会说好看;她脸上长了颗讨厌的小痘痘,我会说那是美人痣,等等。妻子很喜欢听我...

    11-15

  • 【荐读】一段触动人心的真实母爱篇章

    【荐读】一段触动人心的真实母爱篇章

    这是一段触动人心的真实母爱篇章,讲述了一个在逆境中绽放光辉的家庭故事。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一个单亲母亲与年幼的儿子相依为命,共同抵御着生活的风雨。当父亲的身影悄然...

    10-13

  • 让人潸然泪下的情感美文,我永远无法触碰的爱

    让人潸然泪下的情感美文,我永远无法触碰的爱

    嘿,姐妹们!今天我要给你们讲讲一个让我潸然泪下的故事,那是一份我永远无法触碰的爱。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样走在街头,心里却满是迷茫和失落。生...

    10-13

  • 心碎的瞬间:揭秘那些让人泪崩的深情故事

    心碎的瞬间:揭秘那些让人泪崩的深情故事

    人生啊,就像一场充满未知的旅程。有时候,你满心欢喜地以为找到了那个对的人,可命运却总是喜欢跟你开个残酷的玩笑。我们开始频繁地见面,一起去看电影、吃美食、漫步在街...

    10-13

  • 清华贫困生自述刷屏,看哭很多人

    清华贫困生自述刷屏,看哭很多人

    昨天,一篇长文帖子刷屏社交网络,让无数网友感动泪目。这篇发布在清华“树洞”的帖子作者,是来自安徽的一位贫困生。他在树洞里看到很多学弟学妹领了助学金之后随意挥霍,...

    10-09

  • 甘肃兰州:同心聚力 共克时艰——记城关区疫情防控中的最美“逆行者”

    甘肃兰州:同心聚力 共克时艰——记城关区疫情防控中的最美“逆行者”

    在新一轮的新冠肺炎疫情中,甘肃省兰州市城关区随处可见这样一群人,他们身穿防护服、日夜忙碌在防疫前线;他们身穿军人装,时刻坚守在各个环节;他们身穿红马甲,夜以继日...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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